历史有什么用?这是一个长久以来被无数人反复追问、探究,并努力去解答的大问题。传统的回答是,历史的作用有三:
一是民族生存之所系。历史于一个民族而言,是精神的家园、生命的魂魄、不灭的记忆,而一个民族的历史越是悠久,其文化的积淀就越厚实,其生命力就越旺盛。龚自珍曾说:“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灭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后经章太炎概括为:“欲灭其国者,先灭其史。”因此,在传统志士仁人眼里,历史与一个民族的命运是密不可分的。文天祥在宋朝灭亡之后,曾对蒙元大臣自豪地说:“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在他看来,只要历史没有被消解,一个民族的精神魂魄就仍然存在,而该民族的复兴也就有希望。而到满清入主中原之时,黄宗羲更是发出了“国可灭,史不可灭”的呼喊。
二是治国之需。历史是一个永恒的舞台,自人类产生以来,在这个庞大的舞台上曾经上演过无数兴衰存亡的活剧,堆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教训,因而成为历朝统治者珍贵的政治遗产。司马迁写《史记》,将“通古今之变”作为一个重要原则,已经揭示出历史的治国功能。而唐太宗李世民则说得更加明确:“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北宋司马光修史,目的在于使皇帝通过观览此书,能够“鉴前世之兴衰,考古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得舍非,是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而宋神宗在阅读此书之后,的确获益良多,因其“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于是赐名《资治通鉴》,将历史的治国功能扬举到空前的高度。
三是明辨是非,惩恶扬善。“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秉笔直书一直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至孔子修《春秋》,创春秋笔法,于一字一词中寓褒贬,充分发挥出历史的惩恶扬善功能,故孟子曰:“孔夫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迁于《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援引董仲舒的话说,《春秋》之旨在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这说明《春秋》批判的对象并不限于“乱臣贼子”,“无道”的“天子”也同样是历史贬惩的对象。后代史家也大多能自觉地维护和发挥历史明辨是非、惩恶扬善的功能。即便是国破家亡之际,史家也不肯放弃历史明辨是非、惩恶扬善的功能。黄宗羲在送其弟子万斯同入京修《明史》时曾赠诗云:“四方身价归明水,一代奸贤托布衣。”而万斯同本人也的确以此为己任,他说:“我所以要作(明史)总裁,是惟恐众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乱贤奸之迹,暗昧不明。”
以上有关传统认定的历史的三大功能,都是从群体、从类的角度去认识、理解历史的,强调的是历史的社会功能。在社会不断发展、演进的过程中,它们仍将发挥巨大的作用。然而,当社会由传统进入到个体意识觉醒的当代,人们不必再为衣食温饱发愁,而普遍迈向追问生命的本质、深切地关注自我的今天,仅仅关注历史的这些功能是不够的,历史还应该由社会、类的角度转向面对个体,将传统社会里人们没有予以充分注意的历史的另一类功能,即享受的功能充分地揭示出来,让历史从观念、书本中站立起来,直接面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为他们提供丰富的精神食粮,送去精彩、欢乐和享受。
事实上,历史是可以被享受的。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之上,历史的遗迹星罗棋布,其中蕴藏着无数的珍宝,凝聚着丰厚的文化,哪怕是随手拾起的一块陶片,它也能向人们讲一则令人感慨唏嘘的故事,唱一曲让人沉醉的歌。而在各种各样的博物馆里,更是珍藏着历史留给我们的无数奇珍异宝,徜徉其间,能够使人的精神与历史交汇、心随古人游走,亲切地触摸到历史的真实及其脉搏的跳动,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还有汗牛充栋的历史典籍,翻开其中任何一页,都可以从字里行间中见到光亮,发现欣喜,即便是夜阑人静时清茶一杯,闲对古人,也能享受到心灵的愉悦和超然。
只不过,尽管历史无私,能毫不吝啬地向每一个生命敞开其宽大的胸怀,但对于历史的享受也并非随意可得,而是须具备如下前提:一要对历史有深入的了解,唯有深刻地了解历史,方可贴近历史、理解历史,才有可能拉起历史的手与之攀谈对话、端详欣赏。二要“心远”,即将心从世俗名利中挣脱出来,投入到精神领域的追求之中,只有这样,才可能有精力去寻觅到历史的“真意”,探究出历史的妙趣。三是具有艺术的心境和审美的眼光。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察报告》中说:研究历史,“必须具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必须“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研究历史如此,享受历史亦然,唯其如此,才有可能从悠远的传说、凝固的器具、枯燥的文字记载中发现美丽,获取诗意,享受到历史的丰富和多彩。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