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荣辱,我以为任何成功和挫折,都是宝贵的财富。我在客厅里自书了一幅中堂,是这样的几个字: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宠辱不惊。
一个人真的做到宠辱不惊,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向往之。
当一个人的尊严受到挑战时,当一个人的心血受到轻侮时,那比受冻馁之苦、皮肉之苦都要难过。
我在大学读书时,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白山曲》,为此书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受批判,定为“白专道路”、“一本书主义”……但我并没失去最后的信心。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小县城去教书。《白山曲》受到了很多人的好评,一部未出版的书稿,有人拿去参加演讲比赛居然被评为一等奖,这当然对我受伤的心是个补偿。
然而,《白山曲》的手稿却因某种原因而不知去向。当我费尽心机打听到《白山曲》手稿的下落时,我托一位老师去讨还。得到的答复却令我欲哭无泪。一个高三的学生,在乡下结婚时,把《白山曲》1200多页稿纸翻过来糊了洞房的墙壁。
谁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
我曾发过誓,从此不再舞文弄墨。但这只是一时激奋之言,文学不仅是“瘾”,而且是溶入生命过程中的一种“基因”。有人开玩笑地问我拿了多少稿费,言下之意,作家是为钱而写作的。但有一个事实是不争的,当年没有稿费而且时时有挨批挨斗危险的年代,我并没有辍笔不干啊。
我从事文学创作的几十年里,经过的风风雨雨罄竹难书,当掌声、鲜花、奖杯和赞誉之词向你拥来时,所有的凡人都会有成功感、成就感,我也概莫能外。
什么是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呢?有没有这种统一的标志性的精神呢?是亘古以来一贯制的精神,还是各有时代烙印?
我说不清楚,却有兴趣参与讨论。我的朋友中知识分子居多,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也是知识分子。
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很可爱,执着往往成为他们终生不渝的情结。记得有一部电影里有这么个情节,一个受迫害的老艺术家,面对要漂洋过海而去的女儿,无奈而又辛酸,甚至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打了爱女一个耳光,这至少客观上描述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态。这使我想起了巴金先生对自己的反思,连他那样的人尚且不能“我行我素”,做了很多违心的事,何况别人。所以我特别看不上那些事后把自己打扮成清醒的、一身傲骨反潮流的勇士,似乎他们从来没出卖过自己的灵魂,自始至终是出淤泥而不染,这是一种过来人不屑一顾的神话,但是这类文字谬种流传,会使后人要费很大气力去考证真伪的。
过去我对李白是极为尊崇的,他一身傲骨,居然在皇帝面前醉酒,让宰相杨国忠研墨侍候,让当朝红得发紫的太监高力士为其捧靴。但是当你知道李白四处写信给权贵,希望别人推荐自己入仕,于是不惜吹捧权贵们“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目的是想敲开仕途之门,过去脍炙人口的“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韩朝宗,当时是荆州长史,素有奖掖后进为国荐贤的美誉,于是李白有了这样的吹捧。
我以为李白也是有两面性的。这样看来,如果你有过违心和虚伪的瑕疵,其实不必掩饰,人无完人。为历代统治者当御用文人的有什么独立精神吗?被当做花瓶点缀太平的文人墨客有什么个性化的精神吗?为了世俗的名利和金钱,其精神也很可怜。
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精神是一种理念,是一种人格化了的理想。
商品经济大潮席卷天下的时候,我有时感到羞于谈什么知识分子精神,特别是当你面对职称、评奖、出书,甚至考研究生、建博士点过程中许许多多令人难堪的龌龊时。前不久媒体披露,南方某大学在呈报待批的博士生导师里,竟有一位伙食科长,叫人哭笑不得,这实在是叫知识分子高兴不起来的斯文扫地。我想,什么时候举国国民素质都焕然一新时,再谈知识分子精神,可能大家的心情会好些。
好多作家心态都不好,或曰浮躁,或曰愤愤不平,这几年,大家都在公开场合和私下大骂诺贝尔文学评奖的几个糟老头子,凭什么不给中国作家奖?他们显然有政治偏见。
当然,像我这样距离诺贝尔奖不知有几亿光年距离的人,心态是平和的。但我以为作家最看重的是写出作品来,你不要在乎畅销书的排行榜,你不必嫉妒影视明星为什么那么红,你也不必计较评论家的目光是否对准了你,甚至不要把拿不拿奖当成一回事。
这不是阿Q精神。写阿Q的鲁迅,以及他以前的曹雪芹,更远则可上溯至李白、杜甫、屈原,对这些古人来说,稿酬、奖杯、职称、津贴,统统不知为何物,他们的作品照样伟大,照样传世,他们的素质是什么?对生活充满爱,鞭笞丑恶,歌颂善良,以天下为己任,他们活得很艰难,却活得很滋润,他们的精神素质注定渗入他们的作品,人文合一,真正的文如其人。
我不大看重文学评论,文学不需要姜子牙在那里封神,拿了人家钱替人家消灾,为了人情,为了长官意志,为了自己的私利,轻易地把一堆废纸捧为经典,也许可以炒作一时,但终会被历史淘汰。
有人问过我,你怎样评价你自己的作品。我说我尽力了,囿于个人的修养,局限于无法逸出的轨道,我的作品只是有限的真实。也许,在几十年或更远的将来,后人会视这些作品为文字垃圾,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也想阿Q一回,有些人的作品可能比我的要速朽,你再伟大,都管不了身后事。
读者、时间是检验作品的惟一尺度。你的作品朽与不朽的分水岭,便是你的自身素质,归结起来是人格,这人格当然是包容在艺术的光环之中的。
[作者简介]张笑天,吉林省作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编剧、中国电影学会副会长。迄今为止共出版长篇小说、电影剧本、散文、随笔集30余部。《开国大典》、《重庆谈判》、《末代皇帝》等获中国电影“百花奖”、“金鸡奖”等多项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