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朱师傅,是在傍晚的大井巷。
和游人如织的河坊街相比,夜幕降临的大井巷显得格外衰败冷清,路上行人稀少,路灯也忽明忽暗,斑驳的墙壁上写着“拆迁”的字样,难得有几家亮着灯,朱师傅就坐在这条巷子唯一的杂货铺里,摇着扇子,和老邻居唠嗑。我正愁找不到大井巷的“大井”,朱师傅伸手一指,“喏,对面就是。”
结果,朱师傅带我去看大井。大井并非在路上,而是在一处黑魆魆的院落里,在由楼台窗牖围成的天井下,我看到了五口井,院落门口的石碑上刻着:杭州市重点文保单位“钱塘第一井”。
我的原意是想看看地处吴山闹市的“钱塘第一井”是否还和杭州人的避暑生活息息相关。传说中的仲夏夜里,杭州人围着井水沉李浮瓜、闲坐纳凉的方式令人遐想。无疑,我的想象和现实反差不小。整个院落里只有我和朱师傅,还有那五口井。带着老式框架眼镜、有些佝偻瘦弱的朱师傅说了一句,“真要成为文物了!”
朱师傅的伤感是有理由的。1945年,朱师傅出生在大井巷13号,是杭城老字号朱养心膏药店的第13代。朱养心来到大井巷的时候是在明朝万历元年,清洌的井水让朱养心把药店开在了大井旁边,汲取井水炼制的膏药专治疮毒,药到病除,让膏药店远近驰名,经久不衰。
解放以后,朱养心膏药店成了国营单位,但是朱师傅一家依旧住在大井巷13号。那时候住在大井巷的有600多户人家,家家都有一只吊桶,打井水的人多了还要排队,有和尚在一旁维持秩序。淘米洗菜刷衣,男女老少在这里交头接耳,那时候大井巷的五口井是最具人气的地方,也是朱师傅消磨童年时光的最佳场所。“胖和尚闲下来会教我念诗,他还在井底下养鱼,有一次他悄悄送给我一条,你想想,井水养出来的鱼,肉质有多细腻。”
不过简单快乐的日子往往是不知不觉地,等到1962年,17岁的朱师傅不得不离开杭州到塘栖农场下乡锻炼。“那时候只要农场有假期,我就跑回家来,母亲偷偷摸摸给我炖鸡汤喝,用的就是井水,”在朱师傅的印象里,哪里的井水都没大井的井水好,那是杭州城的龙脉所在。塘栖农场一去就是40年,等到2002年退休了,朱师傅终于把户口迁回了大井巷。这时候,老父老母早已经去世,兄弟姐妹也相继搬离了大井巷,街坊邻居剩下的也不多了,朱师傅成了祖宅的守宅人。祖宅的正对门就是朱养心膏药店店铺。店铺早已和朱师傅无关,但是他还是喜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店铺早上开门晚上打烊。
不仅是守宅人,在我眼里朱师傅也是个守井人。他和老伴每天清早起来,还是照例要到井边打水。买菜回来,朱师傅照例去井边淘米洗菜。两口子的脏衣服照例拿到井边去洗,井边的那块青石板,早年大家都抢着用,现在很少有人和朱师傅抢了。“不用花钱,还冬暖夏凉,”这是朱师傅用井水的原因,不过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没有什么能代替得了朱师傅对大井的感情。
前不久,遇大旱而不涸、清澈甘甜的大井居然发出腐烂的臭味,井水一度不能使用,后经有关部门处理,用水泵一遍遍抽掉井水,才慢慢使得井水又清澈起来了。说起这件事来,朱师傅颇有些伤感,“大井是有灵气的。以前600多户人家排队打水,水越用越清澈,现在大井巷的老住户只剩下10多户了,用井水的人越来越少了,水就自己变臭了。”
朱师傅告诉我,大井巷已被列入清河坊历史街区二期改造工程,他们家的祖宅朱养心膏药店旧址被列入了历史建筑保护名单,将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进行修缮。“明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要迁走,这里将彻彻底底成为文物,包括祖宅,包括大井。”有一点朱师傅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光保护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文化遗产,而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保留这种生活方式的人们,就不能得到保护?
按规定,明年5月16日之前,朱师傅要迁离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大井巷。离开大井的朱师傅还能延续他的井水生活吗?而改造后的大井巷,在复古的建筑背后能保留多少杭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