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表舅家:离岛的日子
厉敏
舟山群岛有两千多个岛屿,过去住人的岛就有数百个。那些位置偏远的悬水小岛,远离本岛,环海而居,如飘荡在茫茫夜空中的孤独星辰;而岛民的生活基本都如鲁滨逊在荒岛的日子一般,自给自足,封闭而孤立。
我表舅家就在这样的一个岛上。这个岛很小,两个自然村,每个村几十户人家,都是渔户。大约50年前,我还是儿童,学校停课,母亲就把我送到小岛的表舅家去,在这儿我一待就是大半年。回想当年在离岛的日子,依然历历在目。
一
当时,表舅的船,在岱衢洋捕大黄鱼。岱衢洋是舟山群岛一个著名的渔场,以产大黄鱼而闻名。岱衢洋离小岛较近,就像家门口一样,一般一天就能来回。表舅问我,想不想去看捕大黄鱼?我马上说“太好了”。其实,带男孩到渔场观捕鱼,也是渔村人一种不成文的仪式,让他们意识到这就是他们今后的人生。
船队早晨6点出发。一路上,海水从橙黄到黄绿,从碧蓝到深蓝,经过四五个小时的航行,一路顺风地到达岱衢洋的某一区域。这天只有2—3级微风,船没怎么颠簸。此时的机帆船上已经配备了磁罗经、定位仪、鱼探仪等导航、探测设备,还有电台(收发报机)、对讲机、无线电收音机等通讯联络设备。所谓的“渔场”,并没有什么标志和方位,只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大得令人恐惧,现在有了磁罗经和定位仪,就能确定自己的位置。
如果是木帆船的时代,渔民完全凭着潮水、洋流、风向、航行时间等经验,判断这片水域是渔场的哪个区域,这儿有没有鱼群;但现在号称“千里眼”的鱼探仪会告诉你,你的前面就有一个大鱼群。
带头船停了下来,其余的船像跳交谊舞一样,一对对“舞伴”“手拉手”各自寻找下网的“潭地”。表舅的船是网船,它的搭档叫“偎船”。网船抛锚停稳后,偎船开始牵着网绳,在洋地里绕了个很大的圈,把网船上的渔网全部拖下水,渔网下端的纲上系着压网石,上端的纲上系着浮子,当偎船绕圈时,渔网就自然张开,形成一堵弧形的网墙,最后偎船与网船并拢在一起,网船便开始起网。
网船上一人操作着起网机,起网机转动,网绳一圈一圈在起网机上卷起来,渔网从海里渐渐出水,然后慢慢收紧。水手们靠在船帮上,他们有的身穿雨衣雨裤,有的身穿单衣外面仅系一条“渔布揽”。
他们一字排开,一把一把使劲地拉扯着渔网,船老大在一旁吹着口哨指挥,他起音:“吗家罗——”于是,大家齐声喊:“吗家罗啰嗳啰,嘬吔啰啊啰!嗨嘬吔啰嗨,嗨嘬吔啰嗨……”不一会儿,渔网露出水面,最为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了:
成千上万条金灿灿、活蹦乱跳的大黄鱼浮了上来,还响起一片“咕咕咕咕”像青蛙似的鸣叫声,让人看了惊奇万分,太震撼了!眼睛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好像眼前突然呈现出一片金色田野,视觉全被金黄色的色调填满。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大海上见到如此壮观的围捕大黄鱼情景。我还第一次发现,原来大黄鱼的个儿差别这么大,大的足有几十斤,像个小孩儿;小的只有梅童那么点大,我们平时在菜场里看见的黄鱼可都是差不多大的个儿。没多少工夫,渔网拉进船里,现在船边只剩下一只巨大网兜。
此时,起网机又转起来,吊杆慢慢上升,勾在吊杆钩子上的网兜也慢慢上升,然后转向网船的甲板,悬停后,水手长抓住网兜下的一条绳子使劲一拉,网兜扎口开了,大黄鱼如金色的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甲板上顿时堆起了一座小金山。仔细看,这些黄鱼身上的金色,似乎由无数种不同深浅的金色组合的立体状颜色,真是大自然的造化,太神奇了。
二
接下来下第二网、第三网。网船上大部分人开始在甲板上分拣大黄鱼,特大规格的、一般规格的、八两以下的,都装入不同的篰篮,吊入中间的船舱,再一层层撒上冰块。这一次两条对船共下了三次网,估计捕获的大黄鱼已有一百多担,今日的任务圆满完成,船老大于是大喊一声“回港”,渔船上的排气管冒起黑烟,渔船满载而归。
航行途中,表舅坐下来同我聊天。我好奇地问表舅:“渔船怎么造得像一条鱼的形状呢?”
表舅稍一思索说:“我们要和鱼天天打交道,就要变成一条条鱼呀。我们每天捕鱼、吃鱼,大海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所以我们不要忘记大海的恩典。”
表舅说:“走,我带你到船上各处看看。”
他带我先到驾驶台,他说:“你看,这里就是驾驶船的地方。那位握着舵轮的人就是老大。老大休息或干其他事,只有大副才能接替他。”
表舅问我说:“你有没有发现船员睡觉的地方?”我摇头不知。
我们从台阶走下来,走到鳖壳墩前面,往里一瞧,两边有两排阁子,前有移门。每个阁子非常狭小,一个人躺下后可能连转身都困难。“其实,渔民在洋地捕鱼非常辛苦,像冬场捕带鱼有时几天几夜都不睡,一躺下就睡着了,还管什么床不床的。”表舅补充说。
“鳖壳下面就是机舱间,我们船上60匹马力的柴油机就安置在这里。”我伸进头去一看,里面“哒哒哒哒”机器轰鸣,说话得贴着耳朵,一个表舅称呼“老轨”(轮机长)的人,在里面看管着机器。
表舅说:“船员还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就在船头的第二个舱下。”我们走过去,表舅揭开一只像井盖一样方方的盖子,只见里面黑咕隆咚的,隐约看见船底下铺着不少席子还有被褥。我想,渔船就这么大,也实在腾不出更多的地方了。
我问:“那么,船头的第一舱是什么?”
表舅说:“你猜猜看。”我实在猜不着,他打开了和第二舱一样的盖子。我往里一看,里面像是一口水井。表舅说:“出海吃得差一点、休息少一点没关系,但没淡水喝,那可万万不行。”
渔船的正中位置就是大大的鱼货舱,这个我在前面见过了。“那么,在什么地方烧饭呢?”我问。
“火舱间在驾驶舱的下面。我们要从驾驶室的旁边走过去。”表舅说。
火舱间原来在船尾。走下去往里看,中间有一坛灶,烧的是机舱间用过的废柴油。两边是台板。一个比我稍大的孩子正杀着几条鱼,掐头断尾开肚,就取中间一截,用打来的海水一洗,就放入大锅中煮,没放油只放些盐,洒点酱油,透骨新鲜的红烧黄鱼就出锅了。我问他还有什么菜吗?他说,还有一只咸齑黄鱼汤。他这一说,我的肚子真的有点饿了。
夜幕中,看见了灯光一闪一闪的小岛,这对船就慢了下来,并拢停稳后,表舅把我和分给船员的自留鱼送到偎船上,他的网船不回岛了,直接去本岛的水产码头卸货,而偎船则回港。跳上码头,表舅妈、表姐和表弟早就等在码头上,表舅妈拎起表舅分来的一网袋鱼,带着我们回家。
三
表舅妈有一手绝技,就是鱼货加工。鱼是家里的“长年下饭”,那时没有冰箱、冰柜之类的冷冻设备,要让鲜鱼不臭不烂,主要办法就是将鱼腌制和晒鲞。表舅家的矮墙边上有一条石凳,专门用来杀鱼、剖鱼。
八、九月份男人回洋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一担一担的乌贼挑到家里,往院子里一倒,乌黑的墨汁淌了一地。表舅妈站在石凳前,手腕翻飞,一剖,一挖,去肚,去骨;剖好的乌贼堆成小山,表舅妈开始在盛着海水的桶里清洗一只只乌贼,此时原来脏兮兮的乌贼一下子露出了青白的面容。
乌贼咋吃都是美味,或鲜或干,或炒或蒸,新鲜乌贼的口感鲜嫩脆滑,蒸熟的乌贼鲞醇香鲜韧,不论咋吃,都让我百吃不厌。捕乌贼的旺季,男人的船隔几天就往岛里卸乌贼,家里的乌贼已堆积如山,一家人哪里吃得完,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乌贼晒成乌贼鲞。晒干的乌贼鲞如保存得当,好几年都不坏,而且香气犹在,口感不减。
晾晒乌贼鲞的场面非常壮观,竹编的大竹垫子在屋前、房后、空地上,见缝插针,挤挤挨挨,风吹过,空气中都是乌贼鲞甜香的味道。而家里的空间毕竟有限,于是汰横头的礁石成了乌贼鲞天然的晒场,一眼望去,整个海边所有平的、稍斜的礁石上都整齐地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乌贼鲞,就像千万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忽然降落停息在礁石上一般。
小岛上的人从未忘记大海的恩典。据我了解,从遥远的年代起,舟山的很多岛屿都有祭海的传统,既有地方百官及村长、族长等带领的公祭,更多的是以渔船与家庭为单位的私祭。
旧历的年底,渔船“谢洋”后均回港准备过年,表舅一回家,表舅妈更加忙碌起来。祭海的日子是提前拣好的,说那天正好是海龙王到南海(即东海)巡视,说不定刚好碰上你家的祭礼,如龙王能来参加,那是你家大大的福气。渔村人都晓得这样的规矩,祭海前一日,先要将家中里里外外拾掇干净,全家人都要沐浴更衣,这样做主要就是表达对神灵的敬畏。
表舅妈说,明天祭海要候潮水,可能天不亮就要起床了。在海岛凡办喜事或祭祖祭神,都要拣涨潮时进行。在海岛人心中,潮汐涨落并非单纯自然现象,它蕴含着希望男人的运气像潮水一样上涨的涵义。潮水一天里涨几次,什么时候涨,什么时候平潮,什么时候落,渔村人个个都能掐会算。
第二天,表舅妈四点钟就起床了,洗漱一番后,先把桌子的位置摆正,桌子要坐北朝南,香炉、红烛台要放在北向的位置,烛台前面竖着所请诸神的牌位。渔村人以丰盛的菜肴酬谢龙王的恩赐,烛台边上还压着一面写着“一帆风顺”字样的红色三角旗。摆好香烛后,表舅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将一只肥肥的猪头、一只全鸡放在木盘子里,再端到桌上。猪头上放两片铜钱大小的红纸,还插一把小刀。其他的菜肴还有六荤六素、水果干果、糕点馒头等。这就不怎么讲究了,菜多的多放,菜少的少放,每样菜品最好有个好名称,说得出好彩头。最好凑足六排,寓意是“六六大顺”,鱼要带鳞的对鱼,寓意年年有余;鱼头要朝内,意为鱼游进家门来。
六时正,表舅家正式开祭。由表舅点燃红蜡烛,点上香,然后斟酒、跪拜、恭请。添酒约莫半个时辰要再斟一回,酒过三巡,才能将酒全部倒满。香要等第一炷香还剩一小半就及时续上,不能让香火断掉。其间,所有的人谨言慎行,有时候甚至只用眼神交流,手脚和喉咙都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禁锢着。祭海时要把门窗敞开,好让神灵进出方便,尽情享用供奉着的美餐。仪式宜在潮水平潮之时结束,时间一定要掐得准,不能因一时疏忽而耽误大事。仪式结束后,要掐一点供过的鱼、肉、菜、果、糕等,拌入茶酒倒入海中,恭送龙王及其他神灵回府。最后,表舅还要领走那面“一帆风顺”的彩色三角旗,插在船台上,以保出入平安、来年好运。
海,具体而抽象,熟悉而陌生,在海岛人眼中,海就是神一样的存在;膜拜海,感谢海的恩赐,就是渔村人用人性的方式去理解和接近她的尝试。
(本文为首届浙江省教师散文大赛一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