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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去外婆家:海边的时光

  小时候,去一趟外婆家,很不容易。我记得,要坐三个多小时的船,走一个多小时的路。

  一

  外婆家在洞头岛,那个岛的名字叫三盘,三盘也是一个乡,有五个村组成,每个村的名字都很有个性——大岙、擂网岙、西山头、阜埠岙、下尾。

  三盘乡的五个村,从名字来看,基本上与“山”都有关联度,尤其那个下尾,像是山的“尾巴”,尾巴上长着一大片嶙峋的礁石,涨潮时,悄悄潜入大海,不见了踪影。

  外婆家所在的村,位于三盘岛最北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村名叫擂网岙,这是一个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小渔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相传很久以前擂网岙是个无人岛。据说,来自乐清的三兄弟一起来这里捕鱼,发现岙口位置极好,而且附近海域鱼资源相当丰富,非常适合擂网作业,于是在岙口搭寮定居从事捕鱼生产,因为前景不错、有钱赚,吸引来了许多与三兄弟沾亲带故的人,逐渐发展成为一个颇具山海特色的村落。

  擂网岙这个名字,也是当初来这捕鱼的一群赶海人取的,听说取村名还费了一番周折。现在看来,名字很接地气,也很有意思。

  整个村坐东朝西,东边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像一个靠背,山坡上坐落着民居和祠堂。我记得,那时候,东边山的半腰处有一块难得一见的平地,平地上建有一座洞头百岛为数不多的小学,校舍前面有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夕阳西下,渔舟唱晚,打鱼归来的村民经常在榕树下憩息、谈天说地,或整理渔具、晾晒鱼品。

  村的西边是岙口沙滩和海,南面和北面是山,像两个捕鱼的擂具,就这样,自然形成一个U字形的岙口,正好可以“擂网”捕鱼,故名擂网岙。

  以前,擂网岙附近海域,一网起来,不像现在鱼儿寥寥无几,那时鱼很多,春夏季以黄鱼、乌贼、鲳鱼、海蜇、马鲛鱼、水潺、虾皮等为主;而秋冬季则以带鱼、螃蟹、皮皮虾、剥皮鱼、鳗鱼、红虾等为主,每一次收网均有大量叫不出名字的小虾小鱼。等到渔船回到岙口,一阵海风吹来,一股鱼腥味很快弥漫在渔村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刚到这里,可能会有点不适应。

  外婆家,就在擂网岙U字形右边的高处山头上,听母亲说,最早外婆家只有三间茅草屋,建在半山腰。山头上的房子,是舅舅后来辛苦攒钱造的,砖石结构,坐北朝南三间,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我记得,站在屋前,恰好可以俯瞰下面的港口和停靠在码头涂着蓝绿色的渔船,以及渔船桅杆上猎猎飘扬的帆篷,有些帆篷还缀着一些大补丁,很简朴。往右上方看,就是U字形岙口的另一边山头。

  房前石阶下,是陡峭的山坡,直落海底。夏天,山坡上一排排高高的芦苇,鳞次栉比,青青的芦苇,伴着山岩海风,沙沙作响。在夏夜,搬一张椅子坐在门前,一边乘凉,一边听涛,眼前随风摇曳的芦苇荡,会有一种让您心旷神怡的感觉。

  清晨,出房门右转,走五六米路,就是北端的最远山头,站在山头,往下看,草木丛生,岩石错落林立,经海水拍打侵蚀后呈焦黄色,透出历史的质感。远望,山如黛,水如练,时不时一条海船鸣着汽笛从您面前的大海里驶过。我想,假如这里是春天,就像诗人海子所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二

  第一次去外婆家,至今我依然印象深刻,那时,我刚读小学。读小学之前,有没有去过,我不记得了。一天晚上,母亲神色凝重地告诉我,外婆身体不好,要带我一起去看看,我特地向小学班主任请了假。

  外婆来过我们家,我记得外婆身材瘦长,穿得朴素,和蔼可亲,透出海边人的那份热情与执着。最显眼的是她的头发,浓浓密密,盘着发髻,总是穿着一件黑褂子、一双布鞋,手里经常拎着一只塑料袋,袋里装着一些类似海货的小零食,比如虾干、紫菜、小乌贼等,味道鲜美,可以解馋。

  出发去外婆家的那天是深夜,父亲说是要“赶潮水”。我在夜里迷迷糊糊中被母亲叫醒,懵懵懂懂的,跟着母亲到了慎江里隆码头。两点多钟,码头还黑乎乎一片,不远处,泊在码头的船只闪着昏黄的灯光,船上的风帆垂落桅杆上,在摇晃在等待起帆。因为“潮水”未到,我们就在码头边的亭子里等,夜色朦胧,海风轻拂,不时,还能听见亭子边的海涂上小螃蟹爬行的“吱吱”声。

  驶往外婆家的船,说是轮船,其实就是机帆船。这种机帆船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启用,船上机械和风帆两用,航行动力比小型木帆船,也叫白底船,有了很大改进。80年代机帆船比较盛行,渔轮发展后,才逐渐减少。

  跨上船,感觉就是在摇晃,人不受控,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站也站不稳。我吓得赶紧躲进船舱,坐在木凳上,蜷缩在角落里,靠着散发咸味的船舷想睡一会儿。因为海浪冲击,船体不稳,再加上柴油机的轰鸣声,让你静不下来,连打盹的机会也没有。一路颠簸,航行三个多小时。还好我没晕船,尽管有些疲乏,但还是坚持住了。

  天蒙蒙亮,终于到达三盘码头,这个码头有一个很形象的名字叫“水桶擂”,与码头连在一起的是一条石头铺成的码道,叫大岙码道,码道石头排列错落有致,顺着山坡“步入”大海,伴随潮涨潮落,又时隐时现。

  至于码头叫“水桶擂”,我想可能码道坡度陡的缘故,从上往下,据说水桶不用借助外力,可以自动滚下来。通过船与码头相接的跳板,走在长长的码道,一阵神清气爽、咸咸的海风和拍打着码头的海浪,让人倍感亲切。

  从三盘码头到外婆家,还要穿过一个大岙村,翻过一条大岙岭。从大岙岭上看下去,擂网岙的U字形岙口,一览无余。我记得,经过海边大榕树时,树下织网、晒鱼的乡亲们,纷纷上来问候,母亲不停地教我向前来打招呼的乡亲们问好,一一介绍这是谁、那是谁,阿公阿婆、叔叔阿婶、伯伯阿妈……好大一串称呼。

  到了岙口,还得走一条山路,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头路,路边杂草丛生,经过六户人家的巷弄、门前,最终到达外婆家。小时候,我总感觉石头路难走,有点远。

  因为外婆家房子小,母亲就安排我住在隔壁的表舅家,表舅家的房屋是石头砌起来的,看起来非常牢固,建在U字形右边山头的最远端。夜晚,窗外海风习习,芦苇沙沙,从石窗望出去,是宽广的大海,海上星星点点,或是渔船作业,或是渔民驾船去外打鱼。早晨,波光粼粼的海面,渔帆点点,煞是好看。

  三

  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里,左邻右舍,隔壁亲戚,轮流请我去做客、吃点心,味蕾绽放,幸福像花儿一样。点心也叫“接力”,是一日三餐之外小餐的统称。严格来说,上午吃的是“小接”,下午吃的叫“接力”,既然“接力”,我想无非是正餐消化了、肚子饿了,再加小餐补充体力、再蓄能。

  那个年代,吃不饱是常有的事,人们对点心就更加渴望。在擂网岙,我印象最深的点心是炒番薯粉条,当地叫番薯粉鼓。据说,番薯粉是地上番薯晒干磨成的粉,也是当时洞头人待客的上等食材。番薯粉放水搅拌均匀后,用汤勺舀一勺,贴着锅画个圈摊成大饼,煎熟后叫番薯粉皮,厚厚的,呈咖啡色,倒像是一张“鼓皮”。然后,一般会将番薯粉皮切成粉条,盛在竹筐里,有客人来,抓一把放锅里油炒,放些“料头”,比如芹菜和炒鸡蛋丝,味道真好。尤其是海岛芹菜独有的味道和海边人的热情好客,我难忘至今。

  在外婆家,白天闲着无事,表兄弟们就带我去岙口的礁石上钓钓鱼,或者在落潮的时候,去那些露出海面的礁石上捡捡海螺、抓抓螃蟹。在夕阳的余晖里,在金色的沙滩上,光着脚丫踩踩细软的沙子,体验到了与大陆平原不一样的海生活。

  长大后,我陆续去过几次外婆家,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参加工作后去的,那一次,我坐的可不是机帆船,而是一艘大轮船,可容纳几百人,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您完全没有了那种颠簸感,大海湛蓝湛蓝的,眼前的海鸥在翻飞、追逐,自由自在,不怕风急浪高。落在船尾后的群山,在海面不断退去、渐渐变小,消失在远处白茫茫的海平线。那一次,我感觉变化最大的是轮船码头、码道变新了、变宽了,去外婆家再也不用翻山越岭,穿过大岙半山腰处开凿的通往擂网岙的隧道,即可看见熟悉的擂网岙和那棵标志性的大榕树。

  另一次是十多年前去的,都不需要坐轮船了,从乐清老家驱车可直达洞头外婆家,只要一个小时。一路上,桥路相连,畅通无阻。可以预见,未来百岛洞头将有可能像围棋一样连成一片,孤岛不孤,还会出现很多您意想不到的美丽“活眼”。

  前些天,我又去了一趟,发现村里的山路都整修好了,很多采用青石依山而建,房屋修缮一新,墙角被瓜果藤蔓缠绕,等到雨过天晴,绿叶葱葱,草儿油油,花儿盛开。走过一幢海岛古老的木板房前,一个老人靠着竹椅闭目养神,一只小狗趴在老人身边,老式木门上挂满了海带和咸鱼干,海边人家的烟火气,散满门台和窗户。

  隔壁表弟,前些年将住了几十年的石头屋拆了重建,开了家民宿,叫“海邻居”,我问他取这个名字有何用意?他说,海邻两字来自唐代诗人王勃的一首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一想,挺好,很有想象力,恰好也呼应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笔下“洞天福地,从此开头”的百岛洞头。您想,与大海做个邻居,相互照顾,亲密接触,给每一天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是何等美事。

  就这样,外婆家的记忆,一次又一次被打上深深的烙印。外婆没有“澎湖湾”,但是有个擂网岙,阳光、沙滩、海浪,一样不少;没有矮墙、仙人掌和老船长,却有整洁的山路、清新的空气和别具一格的民宿,以及岛上富有灵性的蝴蝶和花草,更是让你流连忘返,那里有我童年许多的幻想与抹不去的回忆。遗憾的是,时光穿越海水,淡了风的腥味。

  “苍江几度变桑田,海外桃源别有天;云满碧山花满谷,此间小住亦神仙。”清代诗人王步霄对百岛洞头情有独钟、赞美有加。古时,洞头也称下山,不妨,忙里偷闲,我们下山去看看、走走,或许会有意外惊喜。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去外婆家:海边的时光 2023-09-03 26068506 2 2023年09月0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