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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慷慨的乡村

  乡亲们很慷慨,父亲也是。

  父亲是个大忙人,以前种树时,一天到晚在树林里转悠。现在树大了,经常有人向他买树,即使住院后,他的手机也常响个不停:“老庄,小东港的那棵黄榉树,20公分的,卖吧?”

  老庄是父亲的尊称。村东面有条分乡港,是一条河道,也是桐乡市与秀洲区的分界线。小东港是靠近分乡港的一块地。17年前,父亲在那里种下了大量的黄榉树。如今,黄榉树的直径都有20到30公分,已到了出售的时候。

  近年来,城镇化建设如火如荼,树的需求量激增,也催生了苗木产业、绿色经济,家乡俨然是个植物王国。春天,林木复苏,枝头萌芽,田野是香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味,叶子的香味。夏天,枝繁叶茂,绿树如茵,早晚往往会起风,林下成了难得消暑的地方。秋天,绿的樟树,红的乌桕,黄的银杏,在水乡的空隙涂抹最美的画卷。冬天,一阵露水,一阵霜,大地收回了叶子和枯枝,懒洋洋地迎回阳光,把树地空出来,变成一垄一垄的菜地,乡亲们的时令年货不用愁了。

  父亲的生活很单调,一早,从家里出发,来到林地,除了短暂的午休外,一天都在那里;父亲的生活也很充实,日子交给了树,手就不停地忙,地面以上,是剪枝、移栽、扶正;地面以下,是除草、施肥、填土。有时候,什么事也不做,父亲干脆躺在树荫下休息,一天过了。有时候,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天就黑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宽裕,唯有这些树,是他另外的孩子。

  父亲种树不为卖。年初,父亲生病住院,许多人打电话买树。他嘴上说,过一年,大一圈,价格成倍加,现在卖了不划算。可实际上,我知道他心里舍不得。

  父亲善良大气,从不生气。林芬家的地与我家紧挨着。林芬打来电话说:“姆爸,你家的乌桕树,我们掘了哦,树钱碰着了再给。”父亲连说“好的好的”。母亲却在一旁埋怨,掘树也不说一声。父亲马上说,小声点,她家也种了树,我家的乌桕树遮挡了她家的树,掘了也好。

  有人买了树,不马上给钱。拖个两三年,父亲也不催。父亲常说,他是专职种树的,而乡亲们是业余的,许多人还要上班,家庭条件也不是很好,就靠卖树补贴家用,能帮就帮一点。

  我家的6亩地,分散在4个地方。在每个地方,父亲都培植了树苗,目的是植栽方便。乡亲们也可以掘去种。父亲不收钱。

  虽然不收钱,可家里的东西吃不完。这家拿来鸡蛋鸭蛋,那家送来鸡鸭鱼肉,转身就走,拉也拉不住。名义上说是送给我的,在城里难买到,也不值钱。可实际上是在还人情。乡下人淳朴实在,不肯占便宜,得了好处心里放不下,每天总想着给对方送点什么才好。

  父亲一向身体好,感冒发烧也很少,可去年却查出了癌症晚期。经过数次化疗,身体越来越差。今年年初,重新住院后,父亲知道病情严重,主动告诉了兄弟姐妹。与叔叔姑姑一起来探视的,还有村上的男女老少。因疫情影响,医院规定每个病人只能做2张陪客证,其他人员不让进病区。可乡亲们在楼下等,不肯离去。探望的人里,也有人是来还树钱的。他们怕人情还不上。这段时间,我除了陪护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去楼下接待乡亲们,劝他们回去。

  尽管有诸多不舍,慷慨的父亲还是离开了我们。父亲不离开,我不知道人情味浓,不知道思念会痛,不知道他的心地有多么善良,人有多么好。乡亲们哭成了泪人,眼泪融有乡土的滋味:不幸的苦,爱心的甜,人情的暖,岁月的芳。

  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如同一棵树的春夏秋冬,是离别,也是另一种获得。父亲走了,人情还在,思念还在,乡愁还在。我和母亲一遍遍走进树林,寻找熟悉的身影。黄榉树,长势好,可不是四季常青。人也一样,不可能一帆风顺,却始终有希望和未来。

  乡村是慷慨的。地里,种啥有啥。屋里,有我的童年。梦里,有我的亲人。也许空间和时间都可以远去,可在心底里,我的心始终是热乎的,因为装着故乡。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慷慨的乡村 2020-12-13 21798095 2 2020年12月1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