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娥江·越窑瓷
郑休白
我固执地认为东山,娥江,越窑,是上虞3个最具象征意义的文化标志。
东山因谢安而名,娥江因曹娥而名,越窑因青瓷而名。东山在中国历史政治坐标上独树一帜,青瓷在中国历史文化坐标上独占鳌头,娥江呢,则是承载东山和青瓷的母亲河。
6月中旬,我随浙江知名作家“看上虞”一行来到上浦,不想这个不足90平方公里的上浦镇,竟将这3个最具象征意义的文化标志毫不客气地囊括其中。更确切地说,囊括在方圆几公里的上浦东山风景区内。
6月的阳光很烈。娥江此刻平静如缎,碧波微澜,东山依旧满目苍翠,郁郁葱葱。
千年江流婉转无言,千年东山寂静不语,只有那散落在山坡林间的千年青瓷碎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东山景区是古代浙东唐诗之路上的重要驿站,曾是无数文人墨客慕名游览的胜地。这块曾见证了东晋名士谢安东山再起,孕育了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和一代孝女曹娥的神奇土地,近年来再度以越窑青瓷的频频发掘,为世界瞩目。
在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间,在一个个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在一座座有形无形的越窑里,我的目光被千年的青瓷碎片烙得晶亮。刚刚从东山脚下走过,思绪还停留在东晋的风景里,几分钟来到一处处越窑遗址,又将思绪一会拉到东汉,一会拉到三国,一会儿拉到唐宋。
都已嗅到了东汉的气息,很想去那个小仙坛窑址看看,看看那个躺在东汉窑址中的“母亲瓷”到底是什么模样,或者捡一片碎片,拈一拈它历经近1800年的重量,摸一摸那每平方厘米抗弯强度达710公斤的肌理。那可是中国青瓷的发源地啊。可是当地陪同的人说窑址虽近,却在荒野中杂草众生间,怕被蛇咬,安全起见不去了。
于是来到那个三国龙窟遗址。三国龙窑遗址坐落在夏家埠村鞍山北麓。走进长十余米、宽2米余的窑身,细细端祥那些或躺或立或碎或埋的青瓷,我痴痴地想,为什么1700多年前的越人能首创青瓷这种技艺?为什么当年的混乱和割据没有消弥越人创新的意志?是曹娥江赋予的韧性,还是东山赋予的坚毅,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当年这里一定有一种远离尘世纷扰的宁静,正是这种宁静,让越人远离血腥,远离浮躁,千锤百炼,化泥为瓷,一举成名。
青瓷是中国古代越人的伟大发明,它以自身独特的“泥”的精神、“玉”的品质而成为中华民族文明的见证。在英文中“瓷器”与“中国”同为一词,从这个意义上讲,青瓷即是中国的代名词。这是青瓷的荣光,也是中国的荣光。
走出三国龙窑,移步来到帐子山窑址群(东汉至北宋早期)。这个窑址群位于上浦镇夏家埠村的帐子山,与三国龙窑隔田相望。虽然已看不到窑身,但俯拾皆是青瓷碎片,它们或隐没于山坡杂草中,或坦露于阳光下。大家低头捡拾,竟也有盅啊、碗啊、盘啊的底座或碎片,有的还能清晰地看到美丽的花纹。我顺手拾起一片青瓷碎片,拂去尘土,小心用餐巾纸擦试,竟在阳光下泛出幽幽光亮,这光亮说不出是青色还是绿色还是蓝色,却是那样地摄人心魄。
陪我们的上虞区越窑青瓷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杜伟说,这是唐代的青瓷,你看胎骨轻薄,施釉均匀,釉色莹润,光彩照人。于是想起唐朝诗人对越窑青瓷的赞美:“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轻如云魄起,圆似月魂堕”,“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古镜破苔”、“嫩荷涵露”。我想当年陆龟蒙、皮日休、徐夤他们,一定是喝着盛在越窑青瓷中的春茶,研墨铺纸写诗的。这也许是越窑青瓷对唐诗的一大贡献呢,好瓷配好茶出好诗啊!
摩挲着手中的瓷片,仿佛摩挲着1000多年前的生活和文化。这是哪个窑工烧制的呢,它为什么会散落到这里?放眼望去,满山坡的青瓷碎片层层叠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一个个音符,跳动着,弹奏着,这些旋律,有的激越,有的深沉,有的喜悦,有的悲伤,有的色彩缤纷,有的质朴自然,构成一部气势不凡震天动地的大型青瓷交响乐曲。
它们越过东山,跨过娥江,一路高歌,最终威风凛凛地停靠在中国青瓷文化的顶端。于是,我们在中国陶瓷史中找到了它的身影,在中国文化史上找到了它的身影。
据杜伟介绍,上虞是中国青瓷发源地,曾经见证了青瓷发展的两次高峰——三国、西晋和五代、北宋。上虞有商至宋历代窑址近400处,青瓷2万多件,构成了完整而庞大的青瓷烧造体系,是我国惟一遗存古窑数量最多的县市,其境内曹娥江两岸古窑遗址星罗棋布。
躲得最远,也遮不住璀璨的光芒,藏得最深,也掩不灭亘古的辉煌,越窑青瓷重见光明的一刻,正是中华文明重见天日的又一刻。
想像一下上虞发掘越窑青瓷遗址的场面吧,近400处古窑址,像一双双沉睡千年的眼睛,忽然一下子都睁开了,密密麻麻,光亮如炷。它们上下一眨,就是几个世纪。它们左右一顾,便是千年回眸。
相传古代江西人烧瓷制陶前,窑主都要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浙江上虞甲仗村取母泥。他们到了那里,就沐浴更衣,焚香点烛,十分虔诚地祭拜一番。然后挖一块泥,小心翼翼放进布袋,恭恭敬敬迎回江西。传说凡用上虞母泥配料的陶瓷,烧出来的都是正品,且一年四季顺顺当当,兴旺发达,不然总是凶多吉少,迟早倒灶。久而久之,那里挖出了一口塘,人们把这口塘叫“江西塘”。直到现在,这个十多丈方圆的江西塘,还留在甲仗村的畈里。
这“江西塘”其实已经是个精神祭奠场了。跪下去捧出虔诚,站起来撷取希望。越窑青瓷在这里已从物质上升为精神。
站在帐子山窑址群,我双目迷离,冥思绵绵。是什么让越窑青瓷如此名闻遐迩,又是什么让越窑青瓷如此雄视天下?它之前的被神化,和它之后的被重视,是因为它生命的太过强盛,还是因为它骨子里含有的人生哲学?接踵而至的专家和学者,千里迢迢来见它,是为了翻看隐匿于背后的文化观念,还是为了探究蕴藏于深层的文化走向?
从汉代开通“丝绸之路”,到唐代开通“青瓷之道”,从“丝国”沟通中外,到“瓷国”享誉世界,这中间,中国汲汲无闻几百年。是越窑青瓷,让中国重振国威,是越窑青瓷,让东山名声再起。
遥想当年,娥江一片喧闹,肩挑车推,舟来船往。进贡朝廷的,远销巴基斯坦、伊朗、埃及、日本等国的,浩浩荡荡,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娥江碧波荡漾,东山逶迤江底,那是怎样一种排场啊。
那片青瓷碎片,在手中越来越热,一个死了千年的标本,一下子成了一个活了千年的生命。我分明感到了它的脉动。
走进果园主人秦灿林新辟的青瓷文化展示厅,有点不解。青瓷怎么和果园挂上钩了呢。秦不无感慨地说:“我想让游客们在玩乐的同时,了解我们当地的青瓷文化。”青瓷有灵,庇荫着家乡的草木,青瓷有魂,佑护着家乡的百姓。
离别帐子山窑址群,又来到绍兴市工艺美术大师、越窑青瓷传承人、东山越窑主人董文海那里。见到我们,他高兴地打开一个精制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青瓷:“这是我刚做的一个盘子,‘秘色瓷’。”依着窗户透出的光亮,这秘色瓷那个透、润、滢啊,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这个在世上绝迹了千年的“秘色瓷”,在上浦完成了它的凤凰涅槃。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在越窑青窑保护传承基地、上虞东山湖景区负责人高富祥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东山湖畔的陶艺吧。我禁不住青瓷的诱惑,在基地师傅的指导下,开始和泥制坯。陶艺吧门外就是与娥江相连的东山湖,不远处就是东山,就是三国龙窑,就是帐子山窑址群。手里做着坯,想像着1000多年前先人做坯的情景。
出了陶艺吧,久久凝望门前的东山湖。想着东山、娥江与越窑的空间关系,心里猛一惊:三者都越千年,它们在历史坐标上聚汇交融,在时代路径中顾盼生辉,冥冥之中,它们相互粘连着,共同完成了一种虔诚式的文化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