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一个灵魂私奔的地方
苏沧桑
覆卮山,念fuzhi山,意思是倒过来的酒杯,因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登此山饮酒赋诗,饮罢覆卮”而得名。而我更喜欢它的谐音,“福祉”,“福至”——我轻轻念出声,又把它慢慢咽了下去,像咽下一口酒,然后拾级而上,去拜访那些住在酒杯里的人。
其实,我对上虞的山毫无期待,最高的山只有800多米,会有什么呢?车子离开市区开了半小时还没到,我已经有点烦躁,大热的天,爬山是不可能的,看寺庙?看风景?酷热的天里,看什么都没有诱惑,此刻,我只想找一个清凉的地方,躺一躺,静一静。
我问陪同的当地人,我们去看什么?他说,如果不爬山,是没什么好看的。
我愕然。我知道覆卮山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是“石浪”——石头像浪头一样层层叠叠蜂拥而起,对于喜欢攀岩登山的人,其乐无穷。然而,不爬山呢?
终于抵达山顶一个叫东澄的村庄。天蓝得很通透,太阳和羽毛似的白云都静止不动,却有山风吹到皮肤上,凉凉的,显得特别善意,仿佛一个主人,应该是个农妇,看懂我心里的烦躁,轻柔而无语地迎上来,让我顿觉内疚。我迎面向风,像端过一杯她递过来的凉茶,端过一座山、一个古村的好意。
这是一座石头村。石头垒的台阶一直蜿蜒向上,链接着整个村庄,所有的房屋也都是石头垒的,特别整洁,藤蔓交缠,古树婆娑,很有一种味道。来自远古冰川遗迹的溪水从石阶和房子的缝隙间顺流而下,很细,但很清,能想象春天哗哗奔涌的样子和声音。
一排巨大的石臼,散落在村的高处,积了前些日子下的雨。目光从雨水出发,沿着倒映在水里的一根树梢往上,再向远处,能穿越层层叠叠的千年梯田,望得很远,是望,不是看。还能听到从春天传来的千亩油菜花灿烂开放时蜂蝶的嗡嗡声。
石头垒砌的墙头冒出各种结果的树,橘子树,樱桃树,桃树,梨树,李树。
一位黝黑瘦小的大爷,光着上身慢慢劈着柴,看我们走近,坐到木桩上,点燃了一根烟。
喃喃的念佛声由远而近,堆满木柴的门内,一位老妈妈在念佛,她穿着曳地长裙,显得格外端庄,据说这儿所有的女人只要念佛都要穿上长裙,有一种仪式感。她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念。
有很多狗,几乎和我们看到的人一样多。年轻人都出去了,狗成了陪伴老人的年轻人,几声欢叫,成为宁静山村里跳跃的音符。
一根粗毛竹被劈成两半,架在一座正在修建的寺庙的上下层,两个民工正用来运砖头,砖头从楼上滑下来,直接落到地上的车斗里,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是此时无比静谧的山谷里唯一的声音。看到我们走过,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给我们让路,说,这么热的天,你们来看啥?还是你们自己漂亮!
为什么身在其中的人们都说没什么好看的?为什么我觉得这儿每一步一扭头一转身全是美景呢?
为什么我很想住下来?住在这个倒着的酒杯里长醉不醒呢?
为什么当年的梁山伯祝英台,不来一场私奔?住进这个世外桃源?
从玉水湖畔祝家庄的英台楼远眺,应该能遥望到覆卮山。这座山,也许她从未去过,也或许去过。此刻,我站在英台楼上眺望远山,想象着一场从未发生的私奔——假如梁山伯不是文弱书生,他闻听英台被许配马文才,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反应却不是气急攻心吐血而亡,而是一把抓过祝英台的手,说,英台,跟我走,咱们私奔,随便去哪里,就去对面那座山也行,我们砍树,搭屋,种杨梅,种樱桃,打猎,生孩子,苦日子也罢,穷日子也罢,有我在,不要怕。走!
然而,两个书生能干什么?怎么谋生?就算马太守的官兵们不会搜出他们,他们能在山里自食其力生存下去吗?假如可以,一对家庭背景迥异的贫贱夫妻,能幸福一辈子吗?
梁祝无法私奔。我们呢?都说城市的脚步很快,其实不是的。城市很慢,因为远——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心到另一个人心,从一句话到另一句话,都那么远,那么堵。我们无时不在奔波,抵达幸福的速度却很慢。
而乡村里什么都快,人与人说话,人与牲畜说话,人与空气,与白云,与水,与庄稼,与日月精华,与祖先,都那么近,于是,一个灵魂抵达幸福的速度,也快。
覆卮山下,一坛高梁酒刚刚打开,新采的二都杨梅被投入五十二度烈酒的一霎那,整个山真的变成了一只酒杯,浓香四溢。我们无法和谁私奔,但这是个适合灵魂私奔的地方,适合它放肆一下,休憩一下,并且养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