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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面对苦夏

  从维熙

  

  入夏之后,天地间热浪滚滚。人们大汗淋漓,叫苦不迭。面对苦夏,我虽然也感到不如春秋舒适,但并无难以承受之痛。

  一个人生活在地球上,如同自然界的各种生物一样,对严冬的风雪,夏日的炎阳,以及大自然的种种赐予,都因各种生存境遇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承受能量。一头沙漠的骆驼,在干渴的沙海之中,一周可以不喝一滴水,依然正常生存。人为自然界中的万物之灵,适应自然突变的能力,虽远远不能与许多低级动物相比,但也因生存状态的异同,而锻造出“适者生存”的能力。

  那是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当时,我在天津之北的一个大盐碱滩劳改。炎夏三伏时节,天下火、地冒烟——再加上盐碱滩上没有一棵树,人站在滩上已如烤羊肉串,何况还要下到沟里去,挥动铁锹深挖土渠,那滋味简直可以与孙悟空过火焰山相比了。汗如雨下自不必说,连短裤都像膏药一般贴在了胯下,使人心急火燎。记得有一次,我索性揭去“膏药”,进入裸体挖沟行列。待挖出一点水来之后,先是迫不及待地往水沟里一躺,然后来个“驴打滚”,如同水牛恋水一样,爬起来时已成了只露着汗脸的泥猴儿。其实,那水早已被毒毒的太阳晒热了,根本不解决凉一下身子的问题。在水里打个滚儿,完全是出于无奈时的自我本能,其结果是浑身泥巴,又变成了新的热源,使我犹如穿上了一层盔甲。

  此时,天空没有一丝云影,太阳像个大火球,高高挂在天上,既看不到一只飞鸟,也听不到一声蝉鸣。有的却是花脚蚊子,在我淌汗的耳畔嗡嗡作响,这使我在炎阳的曝晒之中,又多了不少的焦躁。这可以比作为“孙悟空”在老君炉里接受冶炼,经过这种“修行”的我,在精神生活中便没了炎夏。这是我在严酷生活中,留下的一页时代“聊斋”。

  现在回忆起来,全身赤裸的镜头,虽然让我有些感伤,但我并不觉得丑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世界著名雕塑家米开郞基罗雕塑刀下的勇士《大卫》,就是一丝不挂的全裸肖像。因而每每看见《大卫》雕像,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自己。当时,我也有一身锻炼出来的腱子肉,两只手掌的老茧锋利如刀。我虽然不是大卫般的大力士,但是一个时代的重担压在我的肩上,远比大卫的负荷要沉重得多。唯一不同的是,《大卫》诞生于久远的欧洲文艺复兴的年代,而我这则自我雕像,孕生于人类文明的20世纪。智者如果把我的肖像,当成一页史书来读,也许比看《大卫》肖像,别有一番曲径通幽的情趣哩!

  记得,鲁迅先生曾说过大意如下的话:穿衣是为了遮丑。这是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一个区别。就动物界自身而言,有些动物也是知道羞耻的,比如大象在性爱时,是不允许有人窥视的;一旦窥视者被其发现,其命运则是被象鼻卷起来抛上天空。但是当人的生存状态,到了与低级动物没有差别、活下去成了第一选择之时,许多外在的因素,都因为生存的需要,而被淡化为零了。

  没有经历过生存考验的人,也许无法理解这种人生哲学,但这确实是受难者,铭刻于心的一则生活定律。不信,你到地狱里去超度一回,归来之后准能对笔者的美丑观表示认同。当然,随着时代的进步,人类精神的升华,人的衣着打扮,已经不再仅仅是为了遮丑,而嬗变为世人一种美好的追求。古人云:“云想衣裳花想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不仅是时代的潮向,也是人性中蕴藏着的可贵的精神因子。记得,当我走过人生的“火焰山”,不得不裸的时刻,我也曾经为之愧疚——但当今天去审视自己时,发现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勇敢的行为。

  我不是《大卫》,但我扮演过《大卫》。

  人间任何美丽的衣裳,都只能装扮人的外在。人类生活中,精神美是第一位的。世界上任何华美的时装,都无法矫饰人的精神灵魂。《大卫》虽然全裸,因为他在年仅十六岁的时候,战胜了邪恶的大力神,因而意大利街上的路人,皆对他仰而视之!我赤裸的胴体,虽无《大卫》健美的风采,但是一个知识分子心路历程,也都蕴藏其中了。炎夏时日,写此夏日回忆,一为承受“桑那”蒸煮的人们,送去一剂精神平衡的处方;读者还可从笔者亲历的往事中,去回眸昨天的历史经纬……

  2010年炎夏于书斋

  

  作者简介:从维熙,当代著名作家。曾任小学教师,报社记者。1956年开始专业创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到劳改农场、矿山做工。1978年重返文坛。曾任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作家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1950年发表处女作《战场上》。1955年出版第一部散文小说集《七月雨》。1978年恢复创作活动后发表和出版的重要作品有《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北国草》、《风泪眼》、《走向混沌》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其作品注重描写当代中国曾经经历过的历史曲折,展示“左”的错误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情节起伏动人,多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0 面对苦夏 2010-07-21 nw.D1000FFN_20100721_6-00020 2 2010年07月21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