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说:“字画家是没有理由清高的,字画家总要仰人鼻息,要仰政治家、资本家的鼻息。”
书画家要清高,要不仰人鼻息,我看也未尝不可,但前提是不以卖字卖画为生。像赵孟頫、董其昌、文征明,到“四王”再到张大千、吴湖帆,无不是家财万贯而又嗜好儒雅之徒,他们写字画画纯粹为了一个“玩”字。挥笔搞点册页、横幅、扇面之类,在几案徐徐展开,焚香煮茗,与二三知音细细品味,那种自由,那种愉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但写字画画一旦和那个“卖”字挂上钩,书画家便不是自由身了,开始无奈,开始悲哀。哪有要人家掏腰包,却不看人脸色、讨人喜欢、仰人鼻息的?
譬如我们现在见得到的那些古画,不少是宫廷画。宫廷画家是吃皇粮、拿俸禄的,其所画作品,都是命题之作。皇上喜欢什么就画什么,皇上让画什么就画什么,按皇上的脸色落笔。尽管这些画家入宫前个个出手不凡,但入宫以后,由不得你谈什么个性、风格、发挥了,那些作品也就绝少妙品、上品和神品了。
齐白石算是大名鼎鼎了,但他对以画谋生的无奈溢于言表。1924年,他将北京的画室命名为“甑屋”。甑是古代煮饭用的瓦制炊具。他对甑屋所作的注解不胜凄婉:“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叹息日:‘汝好学,惜来时走错了人家!三日风,四日雨,哪里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五十年,余尝得润金买柴米,祖母又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儿之画也!’忽忽余年六十一矣,犹卖画于京华,画屋悬画于四壁,因名其屋为甑,其画作为熟饭,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同餐也!”
为了卖画,齐白石也曾忍气吞声。明明贴有告白:“白石画虾,十两一只”,但人家乖巧地扔下35两银子,看你如何对付。齐白石只得先画些水草,再画3只虾,最后画了一个虾尾巴,说是虾头钻进水草去了,作了打发。画画的碰上不懂画的更无奈。有年冬天想腌点大白菜,正巧遇上一位菜农拖着一板车白菜从家门口经过,齐白石便和他商量:“我画幅白菜图,换你这车白菜,如何?”不料菜农瞪大眼睛吼道:“凭什么让我满满一车真白菜,换你那不能吃的假白菜?”气得齐白石的两个眼珠,活像他笔下的那些鱼目和鸟眼。
唐云、江寒汀、张大壮、陆抑非,是上世纪中叶的花鸟画四大名家。说到卖画,个个一脸无奈,满腹辛酸。人家要你很工艺的画法,什么“墨韵”,什么“计白当黑”,什么“意到笔不到”,人家概不认账。
唐云给人画了一个瓜,上面停着一只蟋蟀,美极。可人家要画一对,于是添一只。人家要再加一对斗蟋,于是再加一对。人家开心了,这画糟蹋了,唐云黯然落泪了。有位据说是“内行”的要买张大壮的画,张大壮特地画了幅平时绝少示人的山水。人家以为在唬弄他,说还是画点明虾吧。张大壮感觉自己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气得蒙头躺下,一躺三天。
浙江有位人物画家,画了幅苏武牧羊,一个苏武,一只羊。买家说加一只羊,他加了,说再加一只,又加了。买家喜滋滋地拿着画,启蒙似地教育他:“这叫三阳开泰,吉利!”画家五味杂陈,呆若木鸡……
那些只送不卖,或自娱自乐的书画家是不会无奈的,有时倒是人家在他那里自讨没趣,甚至自取其辱。曹雪芹当年在香山碰上一位王爷,说儿子要去乡试,求他画幅“吉利画”。曹雪芹二话不说,提笔画了枝倒挂的枯梅,再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似鸟非鸟的东西,题诗云:“扇扇有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望着这《喜鹊登枝图》,王爷喜不自禁。这种草包懂什么书画之道,懂什么藏头之诗,被曹雪芹吃了“豆腐”,还称谢不迭。
清代的那位成哲亲王,擅书小楷,为好友写了幅《黄庭经》,十分精妙。见人人道好,一位粗俗不堪的都统花几十两银子买来宋纸一卷,死皮赖脸地缠住亲王,为他也写上一幅。成哲亲王第二天就派人把“写”好的“字”送过去了。都统亢奋不已,急匆匆地打开一看,仍是白纸一张,再往纸角上细细一看,不由得一阵眩晕,跌倒在地,原来纸角上不易察觉处写着三个蝇头小字——“你也配”!
书画家若是将作品变成了寻常商品,个人的自由、内心的愉悦,甚至人格的尊严,迟早会成为难以担当的奢侈品。那“无奈”两字,却从此和他们如影随形,难解难分了。书画名家大家尚且如此,不必提那些队伍日渐庞大的寻常书画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