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婚夫乔治今年84岁。如果他是94岁,也依然是未婚夫。不是恋人不愿与他成婚,是他只愿意和他的恋人相爱而不结婚。
恋爱中的人,梦幻般地可爱美丽,又精灵般地聪明调皮。维也纳爱乐乐团请乔治·普莱特当团长,乔治谢绝了。谢绝这个团长职务的,乔治是唯一。因为,他只愿当首席指挥,如果当了团长,那就是与乐团结婚了。那就不可能不被一些行政事务束缚,不不,他与乐团之间,永远只保持恋人关系,他只当未婚夫。
虽然,音乐是他的一切,是文学,是哲学,是语言,是绘画,是他的整个世界。
音乐是不会老的,乔治也是不会老的。今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前,记者采访这位音乐会的法国指挥,他说话的节奏比年轻的记者要快得多,一如他指挥的乐曲。
音乐会上一曲终了,一曲又起。他从观众席后方走来,走路的速度,又如他指挥的《运动快速波尔卡》。指挥这首波尔卡,他是托着一只足球走来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哨子。好像足球场上的资深老教练。他对着乐队拿起哨子一吹,演奏开始。
今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好像是2008的主题音乐会——运动。上半年有欧洲杯足球赛。《闲聊波尔卡》的演奏过程中,穿插的是足球芭蕾,把足球的防守反击等等的语汇那么浑然地糅进芭蕾的舞蹈语汇。《中国人加洛普》,是献给举办2008奥运会的中国人的。写这首加洛普的是老约翰·斯特劳斯。一讲老约翰,容易叫人记得一个“老”字。但,老约翰写这曲子那年,是23岁,是年轻的约翰写出中国人的。是永远的未婚夫乔治献给青春焕发的2008的中国的。
中国人郎朗,是今年唯一被邀请到音乐会上去致新年辞的。听卞祖善介绍,哪位德国人说:“郎朗的出现让我们记住了霍洛维茨,郎朗的出现又让我们忘记了霍洛维茨。”
斯特劳斯说:“如果我真有天才,归功于我的第二故乡维也纳。”那么,郎朗今天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致辞,也归功于他的故乡,举办2008年奥运会的中国。
乔治指挥《中国人加洛普》的时候,十个手指好像在弹钢琴。就那么在空中“乱弹”,感觉中,整个乐队的曲子是他那凭空弹奏的十指弹出来。好像随心所欲不逾距的“空手道”。乔治指挥经常不用指挥棒,更不用乐谱。斯特劳斯的全部乐谱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而不是他装在斯特劳斯的乐谱里。所以他的指挥是个性,是自由,是享受。他指挥《享受生活圆舞曲》,而我感到的,是他对艺术的享受,对劳动的享受。
卞祖善说乔治的指挥充满了歌唱性。那是在歌唱生活,那是未婚夫在恋人的窗下,尽情地抒发不尽的爱!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年年在金色大厅,年年是斯特劳斯,年年有几首固定的几乎成为新年序曲的曲子。但是年年在全世界有多少人在这个固定的时间固定在电视机前?是因为不同的指挥有不同的精彩?是因为每一个新年有每一次新的期待?
未婚夫乔治·普莱特,手托足球,口吹哨子,踏着运动快速的脚步,舞动奥菲斯四对舞的旋律,揭开了2008新年的帷幕。
(二)
三只小狗狗,围着一根肉骨头。
那肉骨头,是煮好的咸肉骨头。咸肉要切成一片一片的冷盆,待客。那骨头上的肉,妈妈必定会弄下来塞进小狗狗的嘴里。小狗狗就是我和我的两个弟弟。现在有句常用的话,叫做:“适当的人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当妈妈取出咸肉骨头,我们三只小狗狗,必定会出现在适当的时候。
当此之时,那根咸肉骨头便是我们视象里最美的享受。我们一个个摇着尾巴张着嘴,等待着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妈妈把肉撕下来塞进三只张开的嘴里,又轮流塞进三只嘴里。直到那根骨头变成光光,我们才甩起尾巴走开。满城尽是咸肉香!
小时候在上海春节待客,必定有冷盆咸肉。待客前的那根咸肉骨头,便是春节的前奏,便是春节的序曲,便是春节交响乐的指挥棒,便是春节将到未到的临界点美感。对小狗狗,有咸肉骨头,才有春节。咸肉,或许就带上了节日的欣喜,过年的乡情,客至的热气,母亲的爱心,于我便是一切菜肴中最好吃的。
春节的又一个载体是年糕。初一早上吃松糕,初二早上吃猪油年糕,初三早上吃糖年糕。初一、初二和初三,就是这样物化为松糕、猪油年糕和糖年糕的。有一年春节,我发烧到39度,起不了床,说不动话。客人来了,也只能斜倚床头漠视众生。妈妈给我端来一大盆热热的猪油年糕(那一定是初二了),我吃将起来。我的一个比我只大四岁的小姨,站在床头愣愣地看着我吃下整盆年糕。她那惊愕的表情,不啻是我吞下了整猪整羊。只有妈妈知道,我说不动话起不了床,但有一件事我是一定做得动的:吃年糕。
任何的节日其实都是要物化的。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种物化法。我们在上海老家的春节,就物化为咸肉和年糕。清明、中秋等等节日都是文化的传承。那么于我,咸肉和年糕便是春节的载体,是春节文化的传承。这次春节前要去上海,接我的朋友在电话线那头问我行李多不多。我说,去时的箱子是很空的,回来的箱子是很重的。事实上,春节前把咸肉和松糕实实在在地塞满行李箱,心里就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把一个年装进了箱子,从上海运回北京了。
我在京城这么多年了。但是,于我,春节是什么?依然是咸肉加年糕。当然,还有,除夕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会。好看不好看且不论,是不是眼睛一定盯着电视机看也表下不提,反正到时候电视机是一定打开的。听到电视机里边在喊: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我就知道春节联欢晚会要开始了。可能我初一上午又要写作了。但,一个除夕,是一定不工作的。因为,常常,很多年来,我的春节已经压缩到一个除夕了。除夕过完,春节宣告结束。因为比起乾隆皇帝,我出入太方便了,我是常常下江南的。就常常带回春节——我是说咸肉和年糕。小狗狗吃肉骨头的时代已经翻过。但是小狗狗吃肉骨头的美感已是永恒。春节已经并不让我觉得一定是多大的节日。节日的快感,节日的心情,是自己创造的。是不定哪一天都可能创造的。一如不定哪一天都可能吃咸肉和年糕。
春节在哪里?在咸肉里?在松糕里?在春节七日游里?在电视机里?写到这,忽然想,好像跑题了?跑出春节了?
不管怎么说,每年总愿意在年夜前,把该做的事做完。然后等着电视机里响起那熟悉的调门: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