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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7版:文韵周刊·文艺评论

短篇小说的精气神

  ■ 黄咏梅

  最近,我的小说《昙花现》获得第二十一届百花文学奖,六年前,我第一次获得该奖项。两次获奖的“赛道”依然是短篇小说,这是我写作的“舒适圈”,更重要的是,我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

  写小说二十多年,我的创作量一直不大,大多是万字左右的小说,如今走到哪儿碰到同行都会被意味深长地劝诫:“你该写一部大东西了。”彼此心领神会,“大东西”就是“大部头”,特指长篇小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短篇是小打小闹,难以带来更多的“价值”,只有长篇才能决定作家的“地位”。的确,相较于长篇而言,短篇是静默而孤独的,大多数短篇如流星一闪即逝,连痕迹也不会留下。雷蒙德·卡佛说过一句话:做一个短篇小说家或诗人会让你生活在默默无闻里。这句话不一定准确,以短篇小说获奖的门罗便不是“默默无闻”的,有名的诗人更多。但从这句话里,我依然能够捕捉到一种略带沮丧的自我打量。对于我这样热衷于短篇的写作者,这句话内蕴着某种“打击”的力度。

  但是,我依然热爱短篇。我喜欢潜伏于短篇里的那些沉默,喜欢那些细部雕刻般的精准,喜欢那些看似冗余的意味,喜欢那些令人叫好的神来之笔,喜欢那些失控的一个个“危险”的瞬间……在我看来,短篇自有其巍峨,如同一枚被精心切割的钻石,体积虽小,却拥有无数个熠熠生辉的刻面,折射出令人心颤和着迷的光芒。

  短篇因其短而精。精巧的结构,精妙的设计,精致的语言,精准的细节……如果说长篇小说如同一条奔腾的大江,有主流,亦有支流,纵横交错,而短篇则更像是一口深井,必须从一开头就选准一个最佳的掘进点,然后深入地底,直到抵达甘洌的泉眼。林斤澜先生曾说过:“作家面前摆着汪洋大海,写到稿纸上纵有百万字,也不过取一瓢水。这一瓢水到了读者眼里,却又勾起一个湖泊、一条溪、一片海洋。”他的“矮凳桥风情”比如《溪鳗》《李地》《氤氲》,在时空的切割与跳跃之间演绎着关于时代和人性的探查,需用点心思才能读出掩映在字斟句酌下的寄寓。短篇的精并不意味着“少”,它是在“多”中萃取出来的精,诚如老舍先生所说:知道的多,写的少。它必须是从作家思想的汪洋中取出的“一瓢水”,才能勾起读者内心的湖泊、溪流甚至海洋。

  短篇小说的“气”是一种独特的气息。它不依赖于宏大叙事,而是通过时间的碎片、空间的光影,弥散出包裹着读者情绪的氛围和生命的质感。我认为短篇最擅长的就是捕捉各种各样的生活“切片”。一个决定性的瞬间、一次心灵的震颤、一次面对困境的反应……这些都被写作者从日常中打捞出来,加以放大和定格,即便是一个平凡的日常场景,也会因人物内心突然的了悟而被照亮,获得某种顿悟时刻。短篇为读者奉献了很多这样的“时刻”。我尤其喜欢短篇里氤氲的烟火气,它更多地书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困顿、梦想、尴尬与微小的欢乐。雷蒙德·卡佛笔下的蓝领工人、爱丽丝·门罗小说中的小镇女子、汪曾祺“小葱拌豆腐”式的小日子、苏童香椿树街的居民生活……这些小说里的人物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内部却蕴含着情感与心灵的惊涛骇浪。阅读这些短篇,仿佛是在与邻居、与亲朋甚至与自己对话。这种散发着日常气息的小说,会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更能潜入读者的心灵深处,引发与己相映照的感受。

  短篇小说的“神”与“气”一样可感不可触,凝结着写作者最精粹的心力与思虑,是小说中犹如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它是想象、经验与不可言说的命运感在文本中交汇的产物,它通常可遇而不可求,但即使一个平淡的短篇也会因拥有这一笔而焕发神采,会使读者拍案叫好。比如,鲁迅在《孔乙己》里,孔乙己用手“走”来咸亨酒店喝完最后一碗酒后,伙计说出的那一句话——“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却写出了人性的麻木,写出了一个人被整个世界遗忘的终极孤独,“大约……的确”这个简短的句式,在我看来就是鲁迅的神来之笔,它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小说的内核。我认为,“神来之笔”并不是一种写作的玄学,而是写作者对自己的作品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所得。

  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特别期待人物自己“活”过来的那些时刻,人物挣脱了我的控制,获得了自己的行动逻辑,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最终获得了自己的命运。这种与人物共同经历的“失控的瞬间”,是我写作多年来最着迷、最期待的时刻。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时刻的到来,仿佛自己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过着另一种人生。这对于我而言,就是写作的全部馈赠了。

  (作者系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鲁迅文学奖得主)


浙江日报 文韵周刊·文艺评论 00007 短篇小说的精气神 2025-10-10 27684477 2 2025年10月10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