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宝树

　　2025年，对我来说还算是收获颇丰的一年，上半年，我在《江南》杂志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未来故事》，迄今已被五种文学选刊转载，对我来说创下了个人纪录；8月，我在人民文学社出版了新小说集《你已生活在未来》，也入选了一些新书榜单；9月19日，我的小说《关于人类不得不去寻找龙这回事》荣获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日又获得了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银奖；同一天，百花文学奖颁奖，我的另一篇小说《度假周》获得了其中的科幻文学奖。

　　“二天三奖”的轶事可充谈资，其实除去运气因素外，这也只是科幻文学在当下得到空前发展的一个缩影。科幻创作的同侪中，水准更高，成就更耀眼者比比皆是。这些作品本不足道，但或许可以作为科幻与时代互动的案例来略作剖析。

　　先从《度假周》这篇作品说起吧。这篇小说发表于《科幻立方》杂志2024年第三期，也是《你已生活在未来》一书的主打篇目之一。这是一个采用了悬疑惊悚笔法的科幻故事。年幼的女孩小璇罹患重病，被父母带到一家神秘的疗养院进行为期一周的“度假”。但平淡惬意的度假生活中却暗藏玄机：父母的容颜变幻不定，刚认识的小伙伴莫名消失，梦中自己出现在恐怖的隧道里……最后，小璇发现，自己是在进行一种间歇式的冬眠疗法，自己的一周之后，外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父母早已经辞世，只有他们的爱还相伴自己身边。

　　这个故事令我自己非常着迷的一点，在于构造出时间的诡谲陷阱。在小璇看似平常的度假时光之下，隐藏着时光的深渊与漩涡。自己熟悉的一切正在被时代的激流冲走，但女孩自己却一无所知，不知不觉中，已经身处本以为遥不可及的未来。

　　若将这一点作为我们时代的隐喻，也不为不允当。时光进入21世纪10年代以后，如奇点理论所预言的那样，科技发展速率沿着一飞冲天的指数增长曲线激增。3D打印、基因测序与编辑、分子靶向药物、移动支付、区块链、元宇宙、大语言模型……乃至更新的六代机、脑机接口、量子计算、无人驾驶、陪护机器人、可控核聚变……新技术和新理念正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纷至沓来，迅速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在我们完全熟悉它们，把它们作为稳定的现实之前，它们就已经过时，将晕头转向的我们交给了另一波更新的浪潮。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像小璇，已经“生活在未来”。

　　因此，科幻似乎在一夜间“出圈”，除去刘慈欣这样的天才作家外，时代巨变的因素不可忽视；如今，人们需要通过科幻的概念，才能认知当下所发生的现实，它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新时代赖以自我表达的话语系统。当普通的上班族每天都在谈论大数据、元宇宙、AI创作、无人驾驶、基因编辑……又或者全球极端气候、核废水污染、新传染病毒、无人机作战、信息污染和网络暴力……的时候，无论是好是坏，我们从感性的层面上，都不得不感叹：“这日子真是越来越科幻了！”

　　不过，科幻在迎来发展机遇的同时，也面临着严峻深远的危机。在这个科幻时代，传统的那些科幻套路，诸如外星人、机器人、宇宙飞船等“老三样”，或者简单作为故事道具的量子力学、赛博空间、时间穿越等概念，都不能不让人感到陈旧和乏味；如果生活自身就变成了科幻，而且是最真切最丰满的科幻，那么读科幻小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今天我们所需要的科幻，必须紧扣新时代和新生活的脉搏，跟上科技一日千里的飞跃，并从千变万化的生活形态中汲取素材，直面人们所关切的问题意识，当然，亦不能失去想象力的轻灵与飞扬。作为创作者，我深知这些“既要又要”极为艰难，但却是我们不得不向之努力的方向。

　　上面提到的另一篇获奖作品《关于人类不得不去寻找龙这回事》也是对当下时代症候的一种科幻演绎。故事设定，某种虚构的量子技术能够改变既往历史，人们各取所需去改写历史，塑造自己想要的时间线，但却无法控制后果，而造成人类历史的大混乱。

　　这看似只是一个荒诞的脑洞，我本人写作时也不过一挥而就。但写完后才发现，这个故事本质上极其“现实”，以隐喻的方式映射出新技术条件下的认知危机。历史本身当然不太可能是量子态的，但人类对于历史的认知却是可以随着自己接收到的信息的改变而改变。今天，发达的AI技术、数码技术等，让越来越多以假乱真、无法分辨的信息出现，加之信息茧房效应，导致人们认知到的历史与现实日益变得分歧、割裂、冲撞、混乱……随便打开社交媒体便可以看到无数例证：古希腊罗马不存在，美军攻克柏林，登月是惊天骗局……历史认知的撕裂和混淆，是人类将要面对的长期困境。这部作品自从发表以来，已入选了好几部选集，甚至被译为英文发表。这次又荣幸获得银河奖和星云奖，能有一定的影响力，大概也是因为引起了人们的一些思考。

　　另一个与之相关的时代问题就是AI创作。近年来，AIGC（人工智能创作）的浪潮席卷全球，早已深度影响了人们的工作和生活。这也是我深感兴趣的话题，今年我发表的《未来故事》灵感也是来自DeepSeek引发的新一轮人工智能创作热。

　　小说通过一个作家在AIGC时代的浮沉经历，描绘了AI创作在不同发展阶段对整个社会与个人生活的冲击。对早期阶段的描述，比如一些作家利用写作软件牟利，基本上已成为现实；而对后来发展的若干设想，看似光怪陆离，但结合当下的技术路径和市场逻辑，也已初见征兆。比如说设想用大数据模型算出市场流行趋势并迅速制造大量的AI作品填补空白；根据个人的隐私数据获取其喜好而生成完全适合他的定制作品，综合文字、影像、游戏等多媒体制造出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宇宙等等。

　　这不仅仅是未来的故事，也是故事的未来。如果AI创作真的能有如此发展，我笔下这些粗糙朴拙的故事必将在不久的将来被抛弃和遗忘，作品的发表和获奖都是过眼烟云。但在此时此刻，写下这些故事，和那样的未来短兵相接，去拥抱它或者反对它，或许便已是科幻的意义。

　　（作者系科幻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科幻专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