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笋去
毛艳青
小吴是金华人,他的爱人是邻家姐姐,出于礼貌,我唤他“姐夫”。
每至冬天,他手头安装空调的活不多,便爱往七里跑,不为别的,就为一口鲜——冬笋。
对于挖笋,他有自己的心得,概括起来就是“追鞭大法”,鞭指的是竹鞭,在浙西山间,亦称之为“马鞭”。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找到第一棵,然后顺着竹鞭的走向,往往收获不小。据有经验的竹农说,若挖到第一棵笋,笔直周正,这条竹鞭没啥追的价值。倘若第一棵笋有一定弧度,那大概率,这条竹鞭上还有竹笋。当然,还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本质上来说,干农活的竹农与做学问的学者没有区别。刚入门时,需要耐心与毅力,熟能生巧。积累一定经验后,则需要悟性。否则就会永远低水平重复昨天的自己,就像拉磨的小毛驴,画地为牢。
小吴说,他享受寻笋的过程。就像钓鱼,从咬钩到上岸,与其周旋是绕不开的。
从民俗学意义上来说,过了立春,春意渐浓。但从气象学意义上来说,过完“九九”到三月上旬左右,才算正式入春。乍暖还寒的时候,笋是不愿意从土里探头的。直到清明节前,笋的口感还似冬笋,笋质密实,口感鲜、甜、脆。在大旱的年份,可谓寸笋寸金。乡下的竹农约定俗成,称之为“明前笋”。
乙巳年正月,照例与寓京返乡的文化前辈吃个便饭。老爷子经历特殊,年轻的时候做过篾匠,对竹林间的风物了如指掌。为了表达家乡人民对他回乡的热忱,我穿上雨衣,上山猎笋,之所以用“猎”,是因为甲辰年自冬月后,直到来年春节前,滴雨未下。竹林地里,冬笋的踪迹比兔子还罕见。
老天眷顾,在一处黄土包里觅得一棵。
当日,适逢初雪,本就不宽敞的乡间小道,因为赏雪游客的蜂拥而至,变得像梗阻的肠胃,进不得也退不了。
紧赶慢赶,没耽误赴宴。上桌之前,将笋交给后厨。
酒过三巡,炒双冬上桌了。前辈尝后,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笋焯过水,鲜味漏掉了。
真是老饕呀,虽然久居山中,我从未研究过不同季节的笋在口感以及烹饪方法上的细微差别。
随后,前辈即兴上了一节美食课。
这个季节的笋,无需添加太多佐料。切片,下锅,加入少许水,清炒至收汁,再加入冬菜或者肉片,控制好火候,能最大限度地锁住它的鲜味。对久居城市的人来说,若有亲友奉上,一顿吃不完,那就要分开处理。留到下顿吃的,切片焯水,冷却后放冰箱,也能最大程度锁鲜。当然,这是权宜之计。
早些年,农村的孩子有农忙假。所为之事,平原地区抢收抢种,山区则是挖笋、采茶以及剪橘子。虽然挖春笋和晒制笋干的记忆中多半与流汗有关,但并不影响成年后,每年清明节前后,荷锄向山。遇到“黄泥拱”和“兰花尖”,忍不住拍照发个朋友圈。两者都是春笋中的极品,前者笋尖尚未出土,通体金黄。后者的笋尖刚从土中探出头,含着晨露,像一朵遗世独立的兰花,惹人爱怜。
除了挖、晒,待到嫰竹初成,笋箨一片片掉落。彼时,年少时的孩子们还要上山,捡拾笋壳,积少成多,卖给造纸厂,得来的钱可以换零食或者买文具,相较于存在“归属争议”的压岁钱,这钱光明正大,家长一般不会把手伸这么长。
文献记载,南齐时,徐伯珍以笋箬学书而工楷隶,名载史册。在毛笔广泛普及以前,将笋箨与箬叶挑去筋络,撕成细丝,蘸以墨水,被历史记取的,必是丹青妙品。这又是另一段佳话。
久居峡谷地带,房前屋后的竹山,经常莫名起风,竹影婆娑。它们从不和我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风来时低头,雪降时弯腰。而我,常常望着流向远方的溪涧发呆,有一天,我忽然顿悟,“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