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上武当
卢敦基
对于一个武侠爱好者,上武当山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我自己从五六年前发愿,到今年春节上山,拖延的理由就是一个:等雪。这是在武汉发愿时一位年轻同行的建议,而且他自告奋勇愿意引路前往,只由于种种原因均未能成行。
今年过年前,我们一同承担过文旅部相关课题的成员偶然在一个饭局中聚首,鉴于武当刚下了雪,想来不会一时便化,于是我提议去武当。谁料瞬间通过。于是选了大年初六登山。
武当山大,山门离武当中心亦远。到了大门,才明白身处东南沿海的我们大大低估了中部地区人民群众上山祈福的积极性。
女导游告诉我们,正月十五之前这里是没有旅行团的踪影的。盖武当周边方圆几百里的百姓,每年开头都期待着全家上一次山。你看家庭中的支柱,扶老携幼,一路其乐融融,当然,也常见尚不懂事的小孩嚎啕大哭,哭声震天,众人皆不以为怪。
其实,这种情形,在百年前的中国不要太过常见。在我的老家浙江永康方岩,方圆几百里内的众乡亲,也都会每年去烧香祈福,只是有一条民俗暗藏至理,即孩子到了十岁必须上一次方岩。
有一天我想通了这条规定的内涵,它是说十岁以下的小孩不用去,因为去了,大人实在抱不动啊。那都是需要实打实的长途步行的。我没有探问武当有没有这一条习俗,但这里小于十岁的小孩眼见很多,现在可以坐车了嘛。
导游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武当山下无景。这个“山下”,指的应该是武当山的半山腰及以下吧。果然,入山乘车,去了几处宫观,虽有可观之处,但山则平淡无奇,庸常无比。只有金顶,远远看去,白雪皑皑,让人情牵。
导游告诉我们,春节以后的武当,天天爆棚,游人如织。前一天,乘索道上金顶的游客需要排队三四个小时,到傍晚六时仍排不上。“那今天会如何呢?”我们不禁焦虑地问。“今天?今天是初六,春节假期今天结束了。可能下午会空一点。”
谢天谢地!等我们下午三点半到达琼台索道口,发现只有几十号人排队,焦虑顿时驱除殆尽。毕竟明天还是不少人要上班。而且既然必须全家同一日上山,那么,一人上班,也必然牵连一家人不能前来。所以今天的人流顿减也正常。
稍等了会,上了缆车,八分钟就到了终点。众人皆是既累又乏,果断入住金顶宾馆。人头不少,房间不多,朋友又在离此地几百米的半山上要了两间。我与另两位得以在此扎营。
外边冰天雪地,宾馆内的温度还是可以。宽衣换鞋,烧水泡茶,在窗边坐下来一瞥,顿时呆了。
窗口上方挂着几近一米长的冰柱,标明着近日的寒意。而群山巍峨,都在眼底,袒胸露腹。一只老鹰缓慢坚毅地从左到右飞翔,使你不禁追问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它在追寻何物?
此时我蓦然想起的不是邋遢道人张三丰,那个让明朝两个皇帝相隔二十多年仍然下诏寻求的得道高人,当然也不是抚养张无忌、相救周芷若的武林高人,更不是《笑傲江湖》中的冲虚和《飞狐外传》中的陆菲青,冲上心来的是《神雕侠侣》中萦回不绝的曲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是的。情非实物,触之不得,抚之不能,转头成空,然而天下又有多少痴儿女为之奔命。“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真怀疑作者当年是站在冬日的武当顶上,见如我目前所见之一只飞禽,不使任何飞行技巧,只对千山暮雪,翔万里层云,其中之孤独及其中蕴含之力量,何等惊人且动人。
人来世上,千日万日,终有上武当独对雪峰苍禽之日。而欢乐趣,离别苦,痴儿女一番情愫,俱往矣,待星斗暗转,鱼龙惊起,又是一个无悲无喜的黎明。莫论明月几时有,只识大化奄忽迁。
果然,翌日是一个晴朗之晨。武当日出,是游山之人追求的胜景。住在金顶一大好处,就是出门爬五分钟,就能到达日出观赏之最佳处。我们随着不算太大的人流迈步。
我们面临东方的山海,等待旭日的升腾。其实雪下了已经有些时日,可见的积雪早非成片,只是一块一块散布在山峦中。
东方天空早已现出一缕朝霞,但不知为何,却也久久不得扩散放大,有架无人机越过众人头顶往朝霞飞去,自然也中途折回。下方的路灯依然散发着苍白的光与朝霞争胜。终于太阳跳了出来,红光万道,众人随之星散,往最高的金顶攀登。也只需仅仅几分钟,穿过太和宫,就到了武当山的绝顶。
武当山的一大特点是细碎,也就是说几乎没有大片的平台可以用来修造宏伟宽巨的建筑,所以宫观多且小,很难造就大的规模来震慑人心,或许可以这么想象,得道羽士也常隐居在鲜为人知之处。大家纷纷拥拥,但也你去我来,流转快速。周游了一圈,拍了些照,也就按路下山。
不过,几分钟后,我又瞥见了另一幕奇景:眼前的山坳里,躺着一小片宫观,错落缀落在山中林旁。那鲜红的宫墙、墙顶的白雪,与建筑旁黝黑的山石树木,形成了一个最为强烈的对比。这时我才明白友人为什么一定让我雪后来访武当的用意了。确实,没有什么画面比这更美、更震撼人了。
回到宾馆,收拾行囊,乘索道下山,瞬间回到日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