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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她叫张香月

  关于我奶奶不会干农活这一点,也许和她独生女儿的身份是有关系的。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也曾经煞有介事地带着我跟着爷爷上过山。一个初夏,天气开始有一些炎热,奶奶给我、爷爷和她自己都戴上了那种轻轻的黄色草帽,爷爷的旧一些,我和奶奶的草帽还挺新的。我对奶奶安排的这一趟行程充满期待,因为我知道,她带了充足的干果、零食还有我最期待的一种叫做“红毛丹”的饮料。奶奶家里的零食比一般农村家庭要多很多,因为她有很多孩子,孩子又生了很多孩子,他们都会时不时地送东西过来。那些食物的名目,我早就爬到床尾那个贮藏食品的大柜子里偷偷地全部校验过一遍了。那一天奶奶就安排了“红毛丹”跟我们一起出行,那对我来说根本不是去干农活,是去旅游的,地点是不远处山坡的那块梯田。我和爷爷脚步轻快,奶奶因为身形臃肿肥胖,行走缓慢到令人发指,你跑出几十米回头看,她似乎还在原地抬脚,那时候我如果有足够大的力气,我真恨不得背着她跑上去。等奶奶走到目的地,我那瘦削的爷爷活都要干了一半了。

  那一个下午,是很美好的下午。我和奶奶戴着黄色草帽坐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一个印着大颗红毛丹图案的易拉罐,易拉罐里的液体冰冰凉凉,相互撞击还有清脆的声响,我拉开易拉罐的银色拉环,轻轻地抿一口,又轻轻地抿一口,有时候还把头仰起来,倒一口清甜的红毛丹饮料,我的腮帮子先一下子鼓起来,过了一两秒钟又快速地缩回去。奶奶的喝法跟我有所区别,她没有让自己的腮帮子鼓起来。

  后来,爷爷再也不带我和奶奶去干农活了。

  奶奶不会干农活,她给自己开辟了一个新的赛道,手工做一些祈福用的金元宝和盛放金元宝的纸质物件。我很难在现代汉语里找到一个词语给这些物件命名,在方言里,奶奶叫它“dai”。它可以是单层的,也可以是多层的,用一个废旧的纸板箱或者是食品盒子打好一个口大底小的梯形模样的造型,外立面一律要贴一层金黄色的纸,覆盖掉纸箱原来的颜色。进行简单的构造和重装以后,它就可以变成单层的或者跃层的盛放金元宝的容器。这当然不难,谁都能做。而奶奶在这个赛道里做到一枝独秀的原因在于那些繁杂美妙的装饰。奶奶在每一块纸板边缘都贴上了装饰的花边,每个外立面也都有精美的剪纸,奶奶还很擅长把一个很寻常的零食纸盒剪裁成一件天衣无缝的装饰,粘贴在合适的地方,因此她做的东西就变得独一无二。而这个盛放金元宝、银元宝的容器现在就不只是一个容器了,是一件带着非物质文化遗产气息的手工艺品。

  ……

  那几年的冬天,除了冰冷的脚,黝黑的皮肤,修剪不及时的头发,我恐怕还有满头的虱子,用密梳一梳,虱子掉在报纸上,还活蹦乱跳的。我那当时已经七十几岁的奶奶,能接下照顾最小的孙女的重担已经不容易,她对如何照顾一个生于90年代的小孩恐怕缺乏经验,也或许,她就是个面目慈祥却行事毛躁的老太太。

  她总是一脸疼惜地看着我,不是因为我满头的虱子和冰冷的脚,而是因为我看起来脸色暗黄、身体精瘦,脖子跟鹅的脖子很像,长长地、突兀地插在我窄窄的肩膀上。

  奶奶说:“你怎么像一粒米也没留在肚子里过夜啊。”

  所以在饮食上,奶奶很尽力地照顾我。家里小孩多的时候,她要把不多的新鲜瘦肉挑出来给我吃。姐姐们质问奶奶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地偏心,奶奶很坚定:“你们什么都会吃,娅很多东西都不吃的,我给她挑一点,她才好吃点饭下去。”

  其实奶奶烧饭是好吃的。我记得她炒年糕总是要放很多很多的青菜,用猪油爆香。农村自种的青菜是很嫩的,哪怕是已经带上了一点黄黄的菜花,依然是嫩到口感发甜。

  我在灶台旁边看她炒年糕经常要看得很生气,因为她切得太节制了,也不肯把一条年糕好好切完,还要切一半然后扔一半到那个有些发臭的浸泡年糕的桶里。我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吃下很多,但真到了吃的时候,我的胃口又变得很小。而到了下一次看她炒年糕,我还是会重新生气一遍。至于说我的挑食,可能是因为在楼梯边挂着的那个跳动着触目惊心小虫子的腊肉切块。奶奶每次炒菜都是小小切一点,把虫子洗一下,继续挂回去。

  在农村,老人们认为没有什么是一勺热汤洗不干净的。

  没有吃饱饭的话,其实我也并不会饿着,我知道奶奶把所有零食都贮藏在床尾的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大柜子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那里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我和家里的老鼠一样,只要有那个地方存在,我早晚是会去到那里的。

  那个柜子不是那种侧开的,而是上下开的。我得先爬到一条矮凳上,用上不少力才可以掀起盖子,因为柜门本身不轻,再加上有时候那上面还要堆一些衣物和被子。掀开柜子以后我得把脑袋探进去,用脑袋的力量把柜门顶住,与此同时把手伸到柜子里进行“盲探”,柜子又深又黑,我通过触摸可以感受到大概的食物品种,随机取几样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到房门外不带栏杆的那种晒谷子的阳台上,慢慢地吃。从来没有人发现。

  我也相信,奶奶对我是有偏爱的。她几次眼含泪花地伸出最末尾的那三个手指头,剩下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只能绕成一个小圈来凸显那三个苍老的手指。慢悠悠地跟我说:“你啊,你那时候才3岁,你就晓得跟你妈妈说,你想奶奶了,你要回去看奶奶……”说完这句话,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但没有再跟我四目相对,而是看向房子的某个角落,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也往那个角落延伸过去。

  这个感性的老人,经常流泪,也经常为我流泪。

  父母从我小时候就感情不睦,我经常在半夜摔盘子的震颤中醒来。她跟我说:“你的命是苦的。”一说呢,她又自顾自地抹起了眼泪。也许我无数次地向外渴求理解和共情,但我得到最深刻最彻底的共情来自这个和我相差七十几岁的老人。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她叫张香月 2024-09-08 27074916 2 2024年09月08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