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千年的凝视
杨志勇
当人们一次次吟诵着宋词怀想着前人意蕴境象,一遍遍触摸着宋时旧物追念古风遗韵时,我的同事、嘉兴日报摄影记者田建明已是一个早行者。
2017年至2020年,他集中了4年左右的时间,从北宋的都城汴梁(今开封)起步,沿着900年前宋高宗南渡的足迹,循着隋唐大运河的故道,从开封、商丘、扬州、镇江,走到苏州、嘉兴、杭州……一路他用镜头记述、以思考感叹,最终精选出4万多字、120多幅图片,有了一场行走留痕的主题展览,和眼下这本由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的图书《南渡》。
宋人南渡,相随高宗的皇族、士族大家、百工巧匠。“民之从者如归市”是中国历史上一次重大的中华文化南扩,直接促成了江南的开发,尤其是浙江的繁盛。东南形胜,江南自此青绿,成为中国版图东南雄起的粮仓钱库、文渊艺海。
捧着这本像宋时方砖一般大小的图书,沉甸甸的,翻阅起来自有不同的滋味。
这些图片有故事,可看。风云散去,故事与物件一起在隋唐运河的故道留了下来。这一幅幅图片讲述着宋高宗生动机巧的故事:在嘉兴杉青闸,与他的继任者宋孝宗擦肩而过,落帆亭隐含着船过落帆的城市礼仪;在杭州,下诏罪己,露宿室外;在宁波、台州海上漂泊,橘灯安魂;在温州江心屿逗留徘徊,留下“清辉”“浴光”;绍兴则有“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的得名由来……这几乎就是宋版的浙江城市漂泊奇遇记。这漂泊的主角中,上台的明角是900年前一路南向的宋高宗,不上台的暗角正是900年后一路寻踪的作者田建明。
这些图片有出处,可信。这些图片对准历史的旧物,是历史影像的讲述。历史固然可以想象,可以勾连,但作为新闻人,在摄取这些影像时,却有着记者基于真实的认真与严谨。田建明比对《宋史》等典籍,将现存的影像旧物,在故纸堆里一一查找,引经据典,进行着影像考古,搞清出处,辨析真伪,将历史记载与影像实物相互印证,不玄幻不戏说。
这些图片有温度,可感。他寻找南渡的踪迹,不是将这些或沧桑散落或贴上文保标签的遗迹旧物,进行简单的影像技术复制,而是通过光影的明暗对比、格局的视角选择、宋代画风的投射,将他在一路追寻中的情感和思考注入到作品之中。在观看这些图片时,我能感受到他的惆怅叹息、温情脉动。他给这些偏于一隅的断碣残碑、遗像旧物赋予了生命活力,变成了与今人的对话,进而让这些驻留大地的风物真有可能成为“凝固的诗句”。在观看这些图片时,我甚至能想象他与拍摄对象相隔千年的对望凝视。这凝视正如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日复一日的时刻与永恒悄声对话”,一层层叠加了千年历史的砖石旧物,重新焕发了“废墟的意义”。
这组影像还是他个人成长之旅的心路记录。作为80后的田建明出生于安阳,大学就读于开封,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焦作日报,尔后南下,几乎是循着与当年宋高宗南渡完全重合的轨迹,来到嘉兴日报做摄影记者。早些年,他几乎每年都会有相当的时间奔波往复在这条道路上。想来,一次次的旅途,敲打车窗的除了扑面的风尘,一定还有那中原厚土、故都旧物。田建明外表沉静朴素,不是特别善于言语表达,但却有着一颗敏感驿动的心。
南宋诗人范成大名句“东风吹雨晚潮生,叠鼓催船镜里行”说,风、雨、潮,自会在往返旅途中遭遇相逢,而鼓音、楫声却是要在自我的心境中行走时响起。瞬间的出走带来一生的回望,工作旅居地和家乡出生地的脐带就这样在不倦地奔走中连接起来。余华说“写作就是回家”,故乡与他乡相互影响相互成就,一个摄影作者又何尝不是在他的镜头回望中归家,在自己创作的影像中找到回家与成长的双重叙事。
在《南渡》之后,田建明忙着梳理过去拍摄的开封市井《遗民》,以及继续完成追踪徽钦二帝靖康北掳的《北行》,以此汇成他的“宋时影像三部曲”。
《南渡》在新闻、纪实、诗画、考古等多方面进行了积极的跨界探索。在一个全新的融媒时代,带着镜头行走的田建明和他的小伙伴们,正以专业坚持、融合探索、情怀依归,刷新着人们过去对于摄影记者的简单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