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糖
特约作者 潘江涛
年关将至,年味渐浓。切年糖,是孩子们翘首以盼的“年事”。
年糖,泛指粳米糖、粟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等。冻米糖是年糖中的极品,松脆香甜。它萦绕着甜美的乡村情愫,尤其是在这临近年关的寒冷冬夜里,招惹得我舌下生津。
冻米糖是用糯米切的。冬至过后,将当年新收的糯谷浸泡三两天,捞出滤干,分成若干次在锅中炒熟,再把它摊在竹匾里晾凉。这些都是女人活。接下来,就该男人出力了——舀上一勺摊晾的熟谷(大约半斤)倒入石臼,耐着性子,一下一下地舂。要不了多长时间,耐磨的老茧便会隆起血泡,而饱满的糯谷也已脱去黄亮的外壳,被舂得扁扁的,散发出诱人的糯香。
舂扁的糯谷混着壳屑,先用米筛筛,再用簟簏扬。如此一筛一扬,半透明淡绿色的扁米便呈现在眼前,温润如玉。
糯米舂好后,烧旺灶膛,爆炒米花。此时,火候的拿捏最为关键。否则,不是夹生,就是焦煳,会影响冻米糖的品质。
米花是农耕美食的化身,是典型的江南农家零食。记得汪曾祺曾说:炒米各地都有,但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江苏高邮的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炒米与焦屑》)
汪先生所说的炒米,通常用来泡米糊,大约是江苏高邮的习俗。老家磐安的炒米都是用籼米或粳米炒制的,把它碾细后便是汪先生笔下的“焦屑”,再拌入白糖或红糖,直接当点心吃。要是将糯米花当炒米吃,有些过于奢侈了。
熬糖是切糖的关键。“熬”类似于烹饪中的文火慢炖。过老,切成的冻米糖硬梆梆的,咬不动;过嫩,黏稠度不足,冻米糖容易散架,切不成。因此切糖时有禁忌:不到正在切糖的农家串门,以免招来麻烦。
先父是村里的切糖老手,从16岁学切年糖到70岁封刀,少有失手。其诀窍全在于熬糖──麦芽糖和红糖按一定的配比使用。因为麦芽糖黏性虽强,但甜度不够;红糖虽甜,却黏性不足。
熬糖须用冬水。所谓“冬水”,乃冬至后的溪水,清纯透亮,宜于冬藏,故此坊间有“冬”米糖之称。为了便于区分,又能突出糯米糖的风味,才将“冬”改写成“冻”。
熬糖时,眼见糖渣儿融化成黄褐色的浆液,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可熄灭灶膛的明火,以炭火之余温慢熬。等到每个泡泡都熬成了鲜黄透亮,便用筷子蘸上一点糖油,大拇指和食指粘上一滴,轻轻地开合试拉——糖丝细,黏稠度不够,还得继续熬;糖丝粗,火候恰好,赶快倒入拌了黑芝麻、花生米、核桃仁之类的糯米花(家境实的,还要剜入一勺熟猪油,以增其香。)用力搅拌,拌匀透了,盛入放在面板上的糖框里,用专用糖板将它压实拍平,匀称地把边边角角都敲结实了。
此时,先父总要点上一支烟,憩上一憩。一俟烟灭糖结,便可取下糖框。先父手起刀落,那块硕大方正的糖砖便被切成余温尚存、厚薄匀称的冻米糖。
平日,农人为省一点点灯油钱,都会早早地睡下。但切糖的夜晚,灶间油灯的灯芯被挑高,映得屋内屋外稀奇地亮。小孩子就在暖融融的香甜里跑进跑出,手中拿着刚刚切好的冻米糖。
不过,任由小孩吃拿的时日并不长。因为冻米糖既是新年待客的重要食品,又是来年农忙时节的点心小吃。翌日一早,慈母便会把它盛入缸、甏之类的容器秘藏。
在没有巧克力、炸薯条的年代,乡下孩子惦念的就是那一甏冻米糖,常常趁母亲早起做饭之机,顺手“偷”出一两块,再溜回被窝悄悄地吃——尽管会把床单弄得沙沙碎屑,但总是乐此不疲。
冻米糖甘之如饴,是幸福之象征。每逢年关,婆家要将各式各样的年糖挑到下过聘、定了亲的闺女家,再由女方分送给亲戚和左邻右舍,俗称“担年糖”;而毛脚女婿上门拜年,丈母娘回赠的也是年糖。如此一“挑”一“赠”,来而有往,约定俗成——“挑”要讨彩,“赠”为祝福。
年难过,年年过。农耕时代尽管清苦无比,特别是寒冬腊月,但有一小块冻米糖在手,暖老温贫,老少皆爱,真算得上是一段小小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