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之上
陈蔚文
江南的人与物多少都与我有亲。初入上虞,并不觉睽隔,因与籍贯兰溪的我同属江浙民系,从第一顿馔饮起,味蕾上的认同感愈拉近这种距离。绍酒带来微醺醉意,江南肴食暗合血液中潜伏的密码,这密码背后是上虞独具的历史文化调性。
“中国古代‘三皇五帝’之一大舜的出生地,中国青瓷的发源地,梁祝传说中的英台故里……”——这些最具中国传统文化象征的符号,使1403平方公里的上虞顿时有了更广袤的景深。在77.9万上虞人其后的脉胳里,有连串的熟悉姓氏,仅“文学片”的就有:嵇康、谢道韫、谢灵运、夏丏尊……其他如思想界、教育界名士也不胜枚举。特别要提一下陈鹤琴先生,来上虞前半年,我刚读完他的《陈鹤琴论幼儿教育》,其先觉先行的育儿理念让人吃惊!毕竟他生于1892年,在那时代,通常家庭仍奉行专政“家长制”,子女需绝对服从父母,“父辈曰尊,子辈曰卑”,而陈鹤琴已然在倡导平等互尊的亲子关系。他本人6岁丧父,自己却成为优秀父亲,他推行的“知行合一”的教育理念至今有时代意义。
在那些熟悉名字以外,另有一些陌生名字进入视野,如曹娥,这位14岁女孩进入历史的方式是以其决绝的孝道:父为水所淹,不得其尸后,她昼夜沿江号哭17天后,投江而死,几日后抱父尸出。
中国历史上孝女并不鲜见,如同为江浙女子的慈溪王孜之女,家中失火,此时正逢母卒,停枢于中堂。火至,孝女伏棺不去。被救出灌以矾水,稍苏,声出喉间仅丝发,问母棺出否。家人不答,遂哽咽气绝,时年十五。“四月之尽,菊花盛开,观者络绎,不知其为何祥也,至是而有孝女之事。”
这些江南女孩竟都有北方的刚烈意志!比传说本身更充满意味的是,史与实的交融一体。元嘉元年(151),距曹娥投江后的第8年,上虞县令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旁,命弟子邯郸淳作诔辞,刻石立碑,以彰孝烈。也即说,这则史料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在年代久远的口口相传中产生纰缪的可能,而更倾向了“于实有据”。女孩曹娥也因此改变了现实中一座镇,一条江的名字!后人为纪念她,将她所居之村镇改为曹娥镇,改舜江为曹娥江,并建庙慰其孝。
在现代科学看来,“抱父尸出”与“四月菊开”(那时还没温室)乃是不成立的神话。但在科学以外的辖域,恰有另一重被民间意志与传统文化撑持的世界。那世界有人伦之光,惊天地,泣鬼神,情深至极,倔犟至极!从而获得千古相承的衍绎。
曹娥塑像,那尊娇弱躯壳只是符号,谁又能还原东汉时代的具体面目?重要的是,在那具塑像之内,供奉的是一方水土对一种精神样本的崇意。这样本有时比GDP更兆示一座城市的坐标形态。
再说梁祝,这出荡气回肠的经典爱情等同“瓷器”这样可涵括中国的汉语。“上虞县,祝家庄,玉水河边,有一个祝英台,才貌双全……”,我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中有如是唱词。一对草根男女的爱情从中国扇动蝶翼,飞向世界,辐射构成一个庞大的梁祝文化系统,仿如奇迹。
这传说仍与曹娥的故事一样,史实交融(据说权威学者考证历史上确实有梁祝二人的真实存在)。它的背后是死生相契,是矢志不渝,像抱柱溺死的春秋尾生,它们是整个人类文化里最深情坚执的那部分!
比起有形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往往影响更深远,它是苏轼所说“气可以养而致”。确立这些传说,让它深刻参与到一个地域的进程,就是确立一方水土的文化座标。贬黜这些传说,也就取消了地域文化的多样性。或许,它多少有虚渺之嫌,可那恰是中国文化里的重要元素:道德理想与现世人格的相互镌证。
虚实相生原本是东方哲学之魅。好比二十四气节,如立夏,“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追究起来,这也是个虚,凭什么斗指东南就为夏?万物也许几月前就已长大呢?然而这不能以物理方式来仲裁。它包含着天地人和与格物致知的经验,虚里有实,虚实相证。正如托举起上虞的那些传说,它们和舜耕公园、春晖名人园、隐者谢安的东山、越瓷窑址等共同成就了一个地域的文化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