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杏花时节，一阵微风一场细雨。郊外苍茫的大山，一夜间被山花点亮了，一树树娇艳鲜嫩的粉白色杏花，丛丛叠叠的花蕾花朵，如萦萦缠绕的湿雾晨岚，似天上浮游的云朵，由山脚飘入山谷，顺着山坡恣意蔓延；杏树的嫩叶刚出芽，星星点点绿色，衬出满树轻盈的花枝。刚返青的近山，被雪绒般的杏花覆盖了；沉郁的远山，被挺拔峭立的花树染成了花山。目光跟着杏花林越过延绵的山峦，视线所及，满山漫天，是一座座高低起伏、延绵无尽的绚丽花坛。

　　琴声悠然响起，虽是寻常的试音调弦，却如一道闪电悄然划过蓝天。树枝草叶忽地静了，大山骤然停止了呼吸，那一曲圆润流畅的丝弦曲乐，似天籁之音，沁入花团锦簇的山谷，惊飞一群五彩山鹊。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这首活泼欢快的二胡经典民族曲目，出于一位娇小灵慧的杭州女子之手。

　　严洁敏，二胡演奏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第一位民族器乐演奏和作曲双学士学位获得者。中国音乐家协会二胡学会副会长，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胡琴专业委员会副会长。曾于1990年获中央音乐学院艺术歌曲创作奖。并于1991年在北京音乐厅成功举办了个人交响作品音乐会，是我国民乐演奏界的佼佼者。严洁敏的二胡演奏音色纯美，技巧全面，表现力丰富，擅长以高难度技法驾驭复杂的曲目。

　　此刻，她不是在华美的音乐厅灯光下为观众演奏，而是在杏花烂漫的天然舞台上为友人抚琴。女人纤巧的手臂舒缓地拉开琴弓，似乎要把花山拥入怀里。与音乐为伴的女人，必是爱生活更爱自然的。

　　那个春日，有幸在大山里聆听严洁敏的二胡，是我的福分。二胡在元代自域外进入中原，流传几百年，颇受汉民族的喜爱，已成为我国独具魅力的拉弦乐器。它既善于表达哀婉忧伤的情感，也能表现气势宏大的意境。此时，在洁敏气韵深长的二胡乐声中，我心已然陶醉。

　　山路蜿蜒，往山涧深处的小村盘旋而下。路两边都是杏花密密盛开的老树，黝黑的花枝壮硕而秀美；粉白的花朵，亲热地互相簇拥，小风掠过，花瓣纷纷飘落，俏皮地拂过车窗，扬起一片银色的雪沫。车子在花丛中穿行，洁敏一路欢笑惊呼，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正在浓密的花荫下欢喜地做游戏。一双水晶般纯净的黑眼睛，瞳仁里映出缕缕花蕊，像两粒嵌了花瓣的琥珀。

　　那个春日，云在山顶，伸手可及；水在山下，举目可望；就像洁敏在很多年里，一步步走向她的音乐梦想。

　　眼前闪过一个瘦小的身影，10岁的小女孩，身上背的琴盒，几乎与她身高齐平。她独自一人从杭州登上火车，去上海音乐学院附小读书。只是因为喜欢二胡，耳边每时每刻都有弦乐在萦绕，每一根头发都像是琴弦做成的，一抬手梳头，旋律就飞起来。暑假来了，寒假过去了，每一次开学前，绿色的车厢都会迎来一个背琴的女孩。她静静地坐在车窗前，心里默念着最喜欢的二胡曲谱，望着未知的远方。

　　从上海音乐学院附小，直到走进中央音乐学院的艺术殿堂，小琴童走坏了多少双鞋？拉坏了几把琴？拇指肚上磨出了多少厚茧子？10年童子功，是一节一节稳重坚固的枕木，托起银亮的铁轨，从杭州到上海再一步步送她去北京。呼啸的车头像一只巨大的音箱，在年复一年的轰鸣声中，把洁敏造就成了一位优秀的青年二胡演奏家。

　　荷兰最有影响的“De Volkskrant”报称严洁敏的演奏为“中国的奥依斯特拉赫”、“激情的演奏大师”。法国里昂进步报“Le Progres”评价其“显示了对二胡这件乐器音质音色极高的控制能力以及对戏剧性、对比性卓越的控制能力”。

　　洁敏接受过多年系统的学院派教育、经受了严格的音乐训练，汲取了华夏沃土赐予她的养料精华。她像一朵恰逢佳期的花苞，将天地赋予她的能量注入琴弦，然后，粲然迸发、绽放。

　　那个春日，我们在深山里的小石潭边听琴。

　　泉水冷冽，清澈见底。流苏般飘逸的水草、光滑的鹅卵石、蓝灰色花纹的小游鱼，倏忽就不见了。一只摆渡的铁船停在水边的沙滩上，四下空无一人。山谷静谧，微风拂过崖上的灌木，发出飕飕的声响；忽有翅膀的黑影飞快掠过，在水面上煽起细微的涟漪，只听得一声声婉转的鸟鸣，从坡上的杏花深处传来。碧绿的池水被清风吹皱了，一波一波漾开去，如丝丝缕缕颤动的琴弦。

　　我们在水边，听《流波曲》、听《河曲》、听《悲歌》，深沉的乐曲犹如泉水汨汨流淌，在委婉哀怨的音调与深沉愤懑的乐声中，泪水悄然涌上来。听《江河水》，二胡悲痛欲绝的倾诉，营造出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氛，传递了人类超越时空的痛苦。洁敏细腻精准而又激越狂放的演奏风格，将二胡这一古老器乐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那个春日，一缕阳光穿透幽深的峡谷，洁敏如同一个阳光女孩，脸庞和心思同样明朗通透。平日里，洁敏该是一个素朴淡定、安静温婉的江南女子。而当她拿起琴弓，沉浸于自己的音乐世界时，忽而变身为一位高贵的艺术女神，浑身散发出浓郁刚烈的激情。她纤细灵巧的双手滑过琴弦，左手揉弦、拨弦，准确控制泛音颤音滑音；右手顿弓跳弓颤弓抛弓，左右开弓配合默契。琴杆与弓弦在她的臂弯里收放自如，好像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大略知道，二胡的音准控制很难，没有可供依赖的明确界定音高位置的标识。由于二胡没有指板，每一个音高都仅凭手指的感觉来掌控。待那一曲终了，试着将疑问请教洁敏，她笑着回答：先得学会听啊，没别的窍门，就是听，听到最后，就能听见心里有了回声……

　　那个春日，在洁敏即兴的琴声中，微风暂歇、游鱼沉伏、飞鸟噤声、杏花凝眸——自然万物与我们一起屏息静气，倾听这一场没有舞台和乐队的独奏音乐会。

　　夕阳西斜，山谷沉寂。石潭两侧巨石兀立，灰褐色的石壁，鬼斧神工般刻出粗粝的线条，如同一座座奇幻苍健的石雕。琴音回旋，如丝如瀑，从石崖上温婉地垂落；忽又变得高亢激愤，音符中透出韧性的硬度——洁敏的演奏技巧如此神妙，每一声长音与短符，每一个华彩乐段或是抒情旋律，都充满了刚柔相济的温情与力量。《急板》是意大利作曲家Setfano Bellon专门为严洁敏创作的一首赋格曲，由一组长音和快速移位及不间断的循环，构成了乐曲的主要部分。洁敏炉火纯青的技艺，将古老的二胡奏出了崭新的乐感。由二胡改编的《流浪者之歌》，在洁敏的演奏下，以频繁的快速换把及大跳、快速换弦、超高把位的快速两手配合等高难技巧，将二胡演奏水准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音色音质之华丽精湛，可与最优秀的小提琴曲媲美，令人惊叹。

　　那个春日，唯一遗憾的是，洁敏在山野林间的即兴演出，没有乐队。我曾在剧院欣赏过她的独奏音乐会，二胡与庞大的管弦乐队，二胡与弦乐四重奏、大提琴互相配合，将音乐会竞相推入高潮。记得在一首协奏曲中，乐队将碰铃清澈的音色揉进了乐曲，给那个乐段增添了空灵的禅意。

　　音乐是抽象的情感表达，无论是创作者、演奏者、欣赏者，理解音乐享受音乐，都需要超然的悟性和心的呼应。此时此地，我只能想象，这一场在青山绿水中独特的二胡独奏音乐会——“台下”的淙淙泉水、啾啾鱼虫、飒飒山风、啁啁鸟鸣，还有树叶的哗响与杏花无声的震颤……组成了天然和谐的配器，那是大自然专为洁敏配置的最独特的“爱乐乐团”。

　　那个春日，洁敏的丈夫赵戈，亦在水边乘兴操琴，琴弦如戈，乐声如帛，一对神仙眷侣。赵戈教授任教于中国音乐学院，同样兼长于二胡演奏与教学。多年来，赵戈与洁敏共同磋商探讨二胡技艺，在乐坛携手而行。拥有这样一位体贴仁厚的丈夫，是洁敏的幸运。这个比翼齐飞的音乐之家，告诉我们，什么叫做：琴瑟和谐。

　　多年来，洁敏已经录制并出版了大量音像制品和个人专辑。新近出版的严洁敏“二胡独奏音乐会”DVD专辑《诗弦》（上、下）——是洁敏表演艺术的精粹和珍品。

　　诗弦——丝弦似水，意韵如诗。高山流水，皆为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