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童禅福考上了浙江农业大学。临行的那天,乡亲们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咛:“禅福啊,你将来要是当了官,千万要记得为我们说话。让党中央晓得我们新安江移民的苦……”
时隔24年,通过时任人民日报社总编辑邵华泽的帮助,童禅福在《人民日报内参》发表了《江西省新安江水库移民调查报告》,关于新安江水库移民的历史真相和现实境遇,首次得以向中国高层直陈。
此后20年,童禅福没有停下脚步,他始终铭记邵华泽等淳安父辈对他的谆谆嘱托:写一部书,记下几十万新安江人的悲壮移民史,这是一座大坝的历史,更是中国现代工业发展的历史。
2009年1月,随着人民文学出版社《国家特别行动:新安江大移民——迟到五十年的报告》一书的问世,一段淹没在美丽千岛湖底的沉痛往事,终于浮出了水面。
这部书本着尊重历史、尊重事实的原则,记载了新安江水电站从设想到行动的一幅幅历史画面。这里有周恩来总理亲临建设工地,亲手调配水泥,以确保建坝质量的生动场面;也有那些大坝建设工人日以继夜、流血流汗、赶工赶期的飒飒英姿。经过4年的奋斗,我国第一座自己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力发电站,终于建成并开始发电。这无疑对华东地区工业发展直至全国的民生作出了大贡献。
一位新安江移民在读这本书时写满了批注,他说:“我总觉得,我们的移民故事惊天地,泣鬼神。可歌可泣,很值得代代传颂。”
迟到五十年的报告
新安江水电站开工那年,童禅福只有11岁,对一个少年来说,这是不能承受的沉重记忆。
他的老家是淳安县松毛岭脚下的松崖村。这个如今已沉睡水底的村庄,在他的心底曾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松崖村四面环山,一条长渠穿村而过,村内的大巷小弄全用青石板铺砌,平坦得没有一个台阶。童氏是这里的最大宗族,童氏宗祠第一大厅的柱子要两个成年人才能环抱,雕梁画栋,极尽辉煌。
安详宁静的千年松崖古村,直到1959年3月25日才被惊醒。当晚,村里召开了动员会。说是动员,实际上是下命令,这是那个时代的特点,简单,干脆,做事只需一级一级地往下传命令。可是,这日子来得太匆忙了,留给他们只有短短的20天,能做什么呢?什么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的,何止是松崖村。对生活在新安江两岸的农民来说,大水几乎瞬间就漫上来了。情愿和不情愿,都是几天之内的事,甚至来不及向祖宗道别。
1958年,以高指标为特征的“大跃进”在农业领域全面铺开,原先花了几年时间精心制定的新安江水库移民规划,在一次会议上就被推翻了,缺乏科学性的移民计划却被批准,安置经费一降再降。
在那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谁敢讲真话?后来,有人又提出,要与规模相仿的美国普列斯托滩水电站比速度。于是,新安江水电站第一台机组并网发电比原计划提早了20个月。为了这超常规速度,移民们付出的是更大的代价和牺牲。
你要知道,仅从1958年到1959年的两年时间里,移民时间只有7个月,但却完成了12万人的搬迁任务。怎么搬?每天都是军事化的“大行军”,从新安江街口到富春江、钱塘江,尽是白帆点点,公路上,扶老携幼的移民肩挑背扛,来去匆匆,烧木炭的大篷车不时地穿梭往来。
童禅福常想,中国的农民,是最值得信任的农民。他们是中国工业经济起步、发展的奉献者,他们也是中国工业经济起步、发展的牺牲者。新安江水库移民,是在特殊背景下的国家特别行动,如果不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如果不遇到那三年自然灾害,新安江的移民们也绝不会经历那么多的辛酸。
30万移民,这么多的问题不断地叠加,总有一天会引起党中央高度重视的!
童禅福开始搜集有关材料,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1989年9月,童禅福到北京请时任人民日报社总编辑的邵华泽来浙江讲课。正当他为怎么开口而费尽思量时,邵华泽却先讲话了。
那是一口浓重的淳安普通话啊!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老家就在两个隔壁乡。乡音,让他们拉近了彼此距离,他递上了自己采写的《江西省新安江水库移民调查报告》。
邵华泽眼睛一亮,很兴奋,一口气把文章看完了,然后说:“你这个稿子写得很不错,我会把它发在内参上。移民问题,确实很值得关注,我们国家有800多万生活在贫困线下的水电移民,没有他们的牺牲和奉献,也就不可能有快速发展的中国现代工业……”
邵华泽感叹,新安江水库移民为祖国建设做出的牺牲是巨大的,他们在心灵上所受到的震动,在重建家园中遇到的艰难,是不曾亲历过的人所难以想象的。壮举将永世继承下去,可这方面的历史还没人写过。他突然问我,“要不,你来写,怎么样?”
就这样,童禅福踏上了为新安江移民著书的漫漫长路。
新安江水电站建设工程,是跨“一五”国家特别行动,许多文件材料都由中央档案馆保存。为了得到第一手翔实材料,童禅福决定去北京查档案。
2005年4月5日,拿着省委开具的介绍信,童禅福走进了位于北京郊区的中央档案馆。过了四五道严密防守,他终于见到了那些泛黄的珍贵档案,很多都是当年还未解密的绝密文件。
经过批准后,他如获至宝,拿到了该拿到的所有保密材料,这其中包括当年毛主席视察绍兴东湖时为新安江电站建设点题的照片,还有周恩来、李富春等领导人亲自签发的文件。
相比起来,在浙江档案馆的查阅就要顺利得多。馆长对他说,“你想查什么档案,我都调给你。”在省档案馆,他看了几百万字的材料。
不过,采访就没这么顺利了。流逝的时间尘封了历史,不少敏感的史实是常人无法知道的。出于各种原因,有的领导和部门不愿谈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些年,童禅福辗转浙皖赣3省,走了2万多里路,从高端访问到田野调查,历经千辛万苦。凡是有新安江移民聚居的地方,他大多都去过。曾去过22个县近200个村子的1000多户人家,寻访了2000多人,用了8本笔记本来记录他们的故事,但他还是觉得不够,很多人是把埋藏了几十年的心里话都告诉了他。
每到一地,闻讯而来的移民们就把他团团围住,想诉说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做出规定,请65岁以上的人留下。因为只有这个岁数以上的人,对当年的历史才有一定的了解。
去移民村采访,童禅福一般都不会主动联系当地组织,因为那样了解不到真相。有移民的帮助就够了,他们相信他会替他们说话。他们会像传递火炬一样,把他不断地接过来再交给下一个站点。
写作的过程,童禅福也很痛苦。有时候,会盯着天花板发呆,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写不出一个字。他感到手在发麻,这毕竟不是小说啊,那么多的材料,那么多的故事,千头万绪,无从下笔。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探求移民之道
前两天,童禅福还奔走在江西、安徽两省的移民之间,发送《新安江大移民》。新书出版以来,他每天都会接到各地移民的订书电话。有位82岁的老移民,还亲自赶到他的办公室买书。
童禅福说,之所以费尽心力要赶快把书写出来,就是因为经过50年的折腾,很多当年亲历的移民都已经纷纷离世了。可以说,写这本书,是在抢救一段历史。
其实,童禅福也听到过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说这本书是负面报道,可他觉得都是真实客观的情况反映;有人认为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去重复,可他觉得这是一段被遮蔽的历史,它应当重见阳光;还有人觉得,这一切是过去特殊时期的工作失误,追究起来也没有多大意义,甚至要冒风险……童禅福想起了马克思曾说的一句话:“人类最高尚的品格是反思。”他以为,我这么做,是反思,是总结经验教训,为的是给后人以深重的启示和思考。
思考什么?就是要思考如何降低水电建设的移民风险,如何保障失地农民的权益,思考移民的致富之道到底在何方。
移民搬迁,面临着传统的社会关系和经济网络的破裂。而远迁者面临的是一个陌乡异土,语言、文化、风俗习惯、生产方式等都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各种因素的影响,对移民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痛苦,加上搬迁时生产会暂时中断,所以决定移民安置不仅仅是简单的补偿与家园的重建,更是难以预料的种种风险。
非自愿的水库移民安置,是一个复杂的庞大工程,必须制定系统的移民政策并且通过相关的法律和行政规章来规范移民活动,保护移民和相关者的利益,规避移民风险。
童禅福把第一本新书奉送给邵华泽先生,还通过一定渠道把《新安江大移民》送给了胡锦涛总书记和温家宝总理。
新安江水电站投入运行5年便收回了建设成本,然而,为之付出巨大奉献和牺牲的移民得到了什么呢?目前的每人每年600元补贴是一条途径,但童禅福觉得从长远来看,要彻底解决他们的问题,必须推进“下山脱贫”工程,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统筹城镇化建设,让那些生活在恶劣环境下的新安江水库移民,再次搬家建镇或者并村入镇,让迁出的农民不再依赖土地生存发展,而是纳入城市的就业和社会保障体系。
童禅福相信,如果真能这样,新安江水库移民肯定会由衷地欢迎的,他们的未来也会更加充满希望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