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攀上了唐古拉山。当年那段胳膊肘弯路已经荡然无存,几堆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头,杂乱无章地静静躺在荒滩上,像消失了的牦牛留下一些漆黑的牛粪。没有消化的青草似乎还在,没有跑完里程的蹄印仿佛犹存。靠近它们的同时我也就靠近了衰颓。
我走得远一点,拉开距离,站在一个坡上看这个老地方。那一条隐约浅露在岁月深处弯曲着的灰线,就是昔日的公路。它蒙着沙尘枯草睡熟了,看来一直就没有醒来。好在我在它身上留下了足够的痕迹,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依然还记得——
弯路旁边约400米处,就是今日的青藏公路,水泥路面宽敞平坦,箭簇一般穿山而过。路上来往的汽车穿梭如流,南下拉萨、日喀则,北去格尔木、西宁,飞翔的车轮唤醒着西藏。人们只要一搭眼就能看出,新路是从老路上改建而来。弯弯的老路恰是一张弓,平直的新路则是弓上一根弦。两段路诞生于两个年代,两个年代的路各有各的不会枯萎的故事。
有人把弯路走直,荣幸找到了捷径;但是我偏偏要把直路变弯,为的是多看几道沿途的风景,多收到一些思想的果实。今天的,往日的……
那是青藏公路通车后不久,我所在的汽车团开始在青藏高原执行运输任务。在4000里青藏线上,我们这些汽车兵最发怵的是翻越唐古拉山。山路陡险且窄,山中常常落雪,路面像镶了一层玻璃,车轮挨上去吱溜直打滑。驾驶员在这里开车务必倍加小心,要挂上低速挡慢慢地哼哼。公路快通到山顶的地方有个胳膊肘弯道,路面直陡陡地像挂在崖畔,路两旁是深不见底的崖沟。拐弯处立着路标,划在上面的“n”的图形像一条蛇一样盯着从它身边走过的司机。过这样的险路驾驶员的技术不过硬或稍一走神,都有人仰马翻的可能。我们部队值勤极少跑单车,大都是编队行车,少则三四十辆多则上百辆。每每通过胳膊肘弯路时,照例是连长站在拐弯处指挥着汽车一辆一辆地行驶。弯路下的坡上停着一长溜等着过山的军车,远远看去很是壮观。
我开了三年车,记不得跨越了多少次唐古拉山,每一次都是提心吊胆,事后回想起来还后怕不已。后来我当了代理副指导员,总算扔下了方向盘。虽然还要带领车队翻山过岭跨冰河,也为连队的行车安全操心,但是毕竟方向盘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省去了那份走险路时六神不安的紧张心情。其实也未必。一次,我坐在一个新驾驶员车上去亚东值勤,还没走到唐古拉山那段胳膊肘弯道前,驾驶员的双腿就哆嗦起来。我安慰他要放松,只要谨慎小心定能安全过山。谁知这小子越来越惊慌了,脚竟然踩不稳油门,方向盘在手中直划圈。后来,他索性把车停在坡下,对我说:“指导员,你来吧,我实在不敢开了!”他给了我个措手不及,我确实没有开车过山的思想准备。从扔下方向盘那刻起,我就下决心再也不摸它了,我已经尝够了在高原开车的艰辛和风险。再有,那时我一心想着文学创作,对学习开车下苦功不够,技术很一般。此刻,这个新兵给我出了个难题。但是我不能犹豫,我是带队的领导之一,替他把车安全开过唐古拉山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我牙一咬心一横,接过方向盘就开起了车。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那个弯道,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了,脚踩着油门,两眼瞅着前方,精神高度集中,只觉得车子和人都悬了空似的。车队一过山,我就一脚刹车把车停下,冲着驾驶员发了火:“你真是个饭桶,关键时刻当逃兵,这要是在战场上,还有你的活命吗?”我说得重了,驾驶员直掉泪。现在回想起来,我总有几分抱愧。
唐古拉山的弯弯山路,以它的险峻耀武扬威地难为过我们不少汽车兵,让我们望而却步。但是,据我所知,当时还没有哪个司机在那里发生过重大事故。即使像我这样的“二把刀”技术水平,也依然把车安全地开了过去。没错,它是窄路,陡路,险路。可当司机面对它勇敢而不莽撞、大胆而不疏心时,它就成了安全行车的通道;倒是后来,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弯道改成了直路,变宽了,变平了。人们对它掉以轻心,结结实实地难为了一些司机。我在那里目睹了两次事故:一次是两辆迎面相会的车撞得粉碎;另一次,我看到一辆车从这里坠入沟底。
现在,每每我走上唐古拉山,总会在这个老路与新路相互映衬的地方停留,生发诸多想法。凭心而讲,我并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但我怎么也忘不了这段曾经让我惧怕甚至厌弃的弯路。它使我在高原那段日子变得艰苦而理智,坚毅而清醒。我想,今天,在我们的生活过得如此舒畅的时候,如果能人为地给自己前行的路上设置一段弯路或一堵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