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子弹库1号墓在1973年出土了一幅人物帛画，上面那个驾着龙车的男子让人神思恍惚。他似乎在飞——身上的长袍大袖像是鼓满了风的帆，飘飘扬扬。龙也是长了翅膀的，头高昂着，身体向下飞腾。“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他是在天际遨游吗？

　　峨冠博带，长眉入鬓，腰配长剑，卓然不凡。他是谁？

　　他的样子那么飘逸，清俊。你所有能想到的角色安在他身上似乎都不合适：村夫？武士？商贾？达官贵人？

　　楚人。这幅画上就是一个楚人。这幅画让楚人的形象在人们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一

　　2000年前的中国大地上曾被划出一条鸿沟，沟的这边是汉界，那边是楚河。如今鸿沟虽在，但汉楚文明已经合而为一。楚河汉界仅仅成为中国象棋对垒双方的一条线。

　　随着南水北调工程丹江口水库淹没区众多楚墓的考古发现，关于楚的想像再一次被撩拨起来。丹江口被认为是楚文明的发祥地，这里究竟有多少楚墓？到底埋藏着楚人的什么秘密？2008年，丹江口水库将如三峡一样变成一片汪洋，此处所有的楚墓将永沉水底。

　　湖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一件至今发现的最早的楚国铜器——楚公戈。这件楚公戈美得不像一件兵器。它的形状为一个等腰三角形，看起来像一朵含苞的荷花，戈体饰有莲子样的花纹，整个戈泛着青铜的蓝光。它被称作是楚国第一铜器，被发现的时候，它躺在废品公司里，花几毛钱就可以买来。

　　楚公戈身上铭文的“楚公■柄戈”五个字镇住了所有的人：楚公■就是楚国的国君啊，就是那个叫熊渠的、让楚国从草莽丛林中走出来的一代楚君。但是这件戈并不是楚式的，而是巴式的，是楚人从巴人那里仿造的。它所传达的信息是楚人开始向周边的文明学习，并学会了青铜的铸造技术。

　　熊渠是楚国的一代英雄，历史上留下了熊渠“射石饮羽”的故事。“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弯弓射之，灭石饮羽。”中国历史上有四个人把石头当老虎射，个个都是箭入石中。熊渠的胆气和武略让楚国日渐强大，但熊渠并不只是一介勇夫，他明白楚人应该向什么方向发展。带着中原文化基因被分封到丹阳的楚人，沿浙水、汉水南下向云梦泽靠近，这里有中国铜矿的富矿区。在青铜时代，谁掌握了铜，谁就掌握了说话的权利。

　　熊渠有了铜之后，除了造武器，还造了许多钟。在他看来，钟不仅是代表楚之声的最好乐器，而且还是可以和周天子的“鼎”抗衡的象征王权的礼器。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的楚公爱钟就是熊渠所造之钟。他做的钟现在留下来四个，三个在日本京都博物馆。

　　掌握了青铜资源的楚人，很快国力强大起来。楚国强盛的代表人物就是楚庄王。公元前600年左右，楚国已经登上春秋五霸的霸主地位。历史上最有名的就是楚庄王问鼎中原的故事。

　　二

　　恢诡谲怪，惊采绝艳。专家们借用这八个字来概括楚文化。恢宏、博大、诡异、魅惑、艳丽，当我们试图去理解这八个字而徜徉于楚文化史籍和博物馆时，第一个感觉就是震惊，第二个感觉就是迷失。

　　它与我们所熟悉的汉文化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有那么绮丽的想像，色彩斑斓的神话，瑰丽的艺术创造和伟大的哲学思考。

　　出土于楚国国都纪南城附近的丝织品，几乎涵盖了中国丝绸的所有品种。每一个见过这些丝织品的人都会被它们的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灿若烟霞所折服。据说，一件宽袖大袍的衣服仅仅重几克，而每平方厘米的经纬线却能达到140根，比今天降落伞的密度还要大。这还不够，在这蝉翼般薄透的丝绸上，绣满了锦绮花鸟，只有这时候你才能深刻理解什么是“锦绣”之美，为什么中国会有“锦绣前程”这样的成语。

　　这就是“绝艳”吧，看着2000年前楚人的杰作，只能感叹人类文明的灿烂。

　　鼎一向以中原王朝为最，但楚人的鼎不仅在大小重量上绝不示弱，而且在铸造工艺、艺术想像和创造上超过中原。在考古学家的眼里，楚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楚人绝不是一个模仿者而是一个创造者，体现在鼎上，就是“升鼎”——一种收腹细腰，装饰华美、工艺精良的鼎。

　　“楚王好细腰”。有趣的是，楚不仅要女子细腰，而且还要男子以细腰为美；不仅是人，笨重硕大的鼎被收细了腰之后，立即有了曲线之美，平添了许多妩媚。还有天下第一台——章华台，据考证也是细腰的，层台累榭，彤镂为美。高而危，危而变，变化就体现在细腰上。这可能就是楚文化的“恢”与“谲”吧。

　　鼎盛时期的楚国，面积涵盖了整个中国南部，人口曾达到五百万，是战国时期中国总人口的四分之一。楚国郢都，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这是一个当时中国大陆上最大的都城，面积一度达到16平方公里。但还是“早晨穿着新衣入城，晚上出来的时候衣服就被挤成旧衣了；穿着新鞋入城，晚上出来时就被踩成破的了”。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在郢都里涌动：道家老子，农学家许行、天文学家唐昧、阴阳学家南公，教育家荀子，还有音乐家钟子期等等。

　　三

　　楚文化史专家张正明先生认为，公元前五六百年前后，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同时出现了两大文明：一个是古希腊文明，一个楚文明。

　　张正明教授讲了个故事，他说有一次他带着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一位女教授参观楚文化展，当她看到展柜中的几枚彩色玻璃珠时，马上叫起来：“喔，地中海！地中海!跟地中海那边的一模一样。”她说。

　　让美国女教授兴奋的是1982年至1986年出土于江陵九店楚墓的琉璃珠。美丽的珠子一圈蓝一圈白，又一圈蓝一圈白地构成了蜻蜓眼状纹。考古学家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蜻蜓眼”。

　　张教授说，别小看这几个彩色琉璃珠，它们可是在公元前6世纪的时候从地中海来到了楚国。“那个时代正是人类智力成熟的时候。中国的老子、孔子，印度的释迦牟尼，波斯的索格拉斯特，希腊的毕达哥拉斯都出现在那个时期，然后过了一百年左右才有了苏格拉底。那时候楚国已经和西方有了交流。”张正明说。

　　楚国和西方的交流比通过西域的丝绸之路早了400年。“西方人工制造的东西，最早出现在中国的就是那个彩色玻璃珠。”

　　后来国际玻璃史学会分析了地中海琉璃的成分，是钠钙玻璃，这种玻璃和东方的铅钡玻璃不同，只有通过交流，才能来到中国。张正明指出了一条早于西域丝绸之路的楚国与西方之间的“琉璃之路”——过横断山脉，经过云贵高原到达西方。

　　四

　　凤是楚人所有想像的集大成者。楚人可以将凤的翅膀、尾巴、冠翎想像成花草，也可以将之变成云气水波。动物与人，动物与动物，动物与植物，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可以随意组合、变幻、抽象成一个全新的形象。

　　人可以长着鸟嘴，凤可以长着波浪的翅膀，兽可以长着竹杆腿。变形、夸张、抽象、组合。天上地下人间冥府，人的灵魂在凤的引导下飞升九天，周游八极，风神在后推动，月亮神在前引路。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是从模仿开始，这对于希腊文化来说是对的，希腊神话中的所有神都是模仿人的样子雕塑出来的。但楚人的艺术却是从创造开始的。

　　现在，最能直接感受到楚文化“惊采”的，就是楚编钟了。站在编钟巨阵下，首先是被震惊后的晕眩，再听钟声奏鸣，美妙的音乐好像就来自2000多年前的楚王宫殿。据考证，楚王将编钟置于宫殿的地室，不仅取地室的共鸣效果，而且只听钟声奏鸣，不见钟阵。每当有外国使节来访，一进楚宫，就被不知来自于何处的音乐所震撼，被楚国的气势所折服。

　　“南江北河，南凤北龙，南道北儒，南骚北诗，南炎北黄。”中国文化从来不是一元的，楚文化融入中华大文化在秦汉之交。此时，中国南北大地上，又是由楚人书写着最壮阔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