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张謇、范曾和苏童

　　话说美国纽约第五大道有个南通绣织局。然后，又在南通创办分局。在一百来年前就开始“WTO”的这个中国人，叫张謇。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短短7年里，他在南通创办了银行、商会、电话公司等74项实业，同时建49所学校，建博物馆、图书馆、体育场、养老院等等。梅兰芳到南通演《霸王别姬》，自然因为有张謇建的更俗剧场。

　　2007年4月10日我赶到更俗剧场，两张熟悉的面孔冲我调侃地点头。一个是丹泽尔·华盛顿，一个是布鲁士·威廉斯。华盛顿主演的《时空线索》，和布鲁士·威廉斯主演的《勇穿16街区》，我刚刚在北京看过，刚刚和这两位大帅哥和老帅哥拜拜，没想到就在南通街头遇上了。

　　我到更俗剧场，是想看看剧场后边。我知道后边什么也没有。不过我还知道那后边曾经有4间小小的平房。我就是为了这个“曾经”，找到这里让时光在此时此刻倒流。1992年，这4间小平房，是刚刚建立的国内第一家以名老中医命名的良春中医药临床研究所。1994年迁往环西路，一个五百平方米的空间。我跟着从更俗剧场“迁往”环西路，先经过南通市实验小学，题字人是王个簃。开车人说，往那边是数学家杨乐的老家，往这边是大画家范曾的老家。这边叫寺街，范曾老家的厅堂里挂着晚清大诗人范伯子的照片，范曾是范伯子的曾孙，是范仲淹的后人。而良春医生姓朱，是朱熹29代裔孙。然后又经南通师范学校第二附属小学，一看便是范曾题的字。又经过江苏省南通中学，又是一望而知的范曾题字，又是范曾和杨乐上过的中学。开车人说，朱良春给范曾的父母看过病，所以朱家厅里挂着范曾的画《李时珍采药图》。李时珍采药，而我在南通有一种采学的感觉，好像随处都可采撷到典故和学问。

　　南通濠河环城，长江入海，黄海东海，在此分界。当南通遭遇纷至的作家的时候，是灿烂和丰富的碰撞。然而当我走进朱良春的世界，那丰富那灿烂都退潮了，只有朱良春，一如那环抱南通的濠河，温润而宽厚。

　　弘一法师、海灯法师和施诊施药

　　朱良春家的厅堂，一直挂着弘一法师为他书写的横匾：“为大医王，善疗众病”。不过，上个世纪那个疯狂的年代，是要打倒医王打倒法师的。朱良春的儿子找来一幅民族大团结的画，56个民族手挽着手，站成长长的一排，正好用来盖住弘一法师的字。仁慈的朱家人不会想到运动意味着什么，56个民族也未能保护住落款“弘一”的大字。现在还挂着的“为大医王，善疗众病”，已是请人重写的了。

　　大医王朱良春刚来南通行医的时候，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那时他不是大医王，而是小青年。号脉是一种经验的累积，看中医，人们往往挑岁数大的，甚至就是觉得越老越好。二十出头的朱良春，在门上贴一纸条，写着：“贫病施诊给药”。凡人力车夫等等贫苦人，一律免费看病取药。看完病后，朱良春往药方上盖一个章，章上刻着“朱良春施诊给药”。穷人拿着这张药方去瑞成堂药房，一律不收药钱。朱良春与瑞成堂有约，每年的端午、中秋和过年，各结算一次。瑞成堂结算时打个七折向朱良春收钱。

　　时隔不久，登革热流行。朱良春研制药丸和汤药，一般服药要一周见好，服朱良春的药三日见好。朱良春自己也得了登革热，自己服自己制的药，很快便好，于是名声大振。时年23岁。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乙脑流行。朱良春请人每天一早煎上一大缸药，病人来了就喝，随来随喝，谁来谁喝。

　　朱良春说，医乃仁术。“仁”字，是“人”字旁一个“二”，即两个人。医生要把病人当亲人，病人要把医生当亲人。病人从医生那里得到救治，医生从病人那里得到经验。他还说，病人是医生的老师。医生只有竭尽全力才能体现仁术。自己只是一个人，光为自己就不是仁术，是不仁。

　　今年1月他在南通经济开发区新建的医院里住着4个尿毒症病人，哈尔滨的，湖南的，河北的，南通本地的。哈尔滨人病症最重，他住进朱良春的医院后，心情大好，春节也不愿回家。医院就为他这一个病人，留下一套人马，从护理到工友到厨师。花这么多人的加班费只为一个爱上这家医院的病人，如果算医疗成本，划不来。如果问医院上下的留守人员，觉得应该。大年夜留守人员和他一起包饺子过年，初一早上朱老带着儿子、女儿一起来给他拜年。

　　我看到朱良春办公室墙上海灯法师的书法：“良春名医是不可思议功德”。上世纪八十年代海灯法师胃病不能进食，朱良春去四川江油海灯的家给他治病。海灯法师叹朱良春医术之不可思议。我想，朱良春“不可思议”之秘笈，或就四个字：医乃仁术。

　　2003年广州SARS猖獗，朱良春应邀参加会诊。2003年7月中华中医药学会授予朱良春“中医药抗击非典特殊贡献奖”。2005年6月28日，由朱老发起，由12位名老中医签名支持的“全国首届著名中医药学家学术传承高层论坛”在南通举行。他一夜一夜一字一字地审阅近百万字会议论文，汇编成集。时年89岁。    

　　2007年3月14日，中央电视台的编辑记者拥着一位帅哥走向南通朱良春家。帅哥身高一米七六，满头乌发，非常阳光，一如他的名字施春辉。不过，叫春辉的人或许注定要遇到一位叫良春的人，才有辉可言。11年前，在上海二军大的手术室里，医手打开他的腹部，一看恶性淋巴瘤已经转移到肝、肾、胰腺，只好重新缝合，化疗。二军大很开明，鼓励病人寻找中医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病人家属打听到南通有个朱良春。朱老也伤脑筋了：滴水不进，怎么能服汤药呢？于是想到试试把中药像输液那样滴进肠子，让肠子吸收药。如此，灌肠，第二天，人好些，第三天，能进一点水了。家属赶紧派车到南通把朱老接去上海。二军大的大内科主任向朱老介绍病情。朱老走进病房，但见病人微张开眼，双手勉力合十，表示拜托你了。

　　两年后，病人完全恢复。11年后的2007年，中央电视台到上海找到这位中外合资集装箱公司的中方老总拍电视，这位满面红光的帅小伙带上电视台全体人士一起来看望朱老。帅小伙，今年五十岁。不过，要从他起死回生的年龄算，也就11岁。

　　博士论坛、范伟和一般人我都告诉他

　　1984年，日本东京财团组织一行十人的访问团，团长是桑木崇秀博士，团员有日本汉方药（中药）研究所所长中尾断三，直奔中国江苏南通的一条小巷子。那小巷里住着朱良春，那朱良春写了本《虫类药的应用》。这本书译成日文传入日本，中尾断三大惊：这本书里那么多治病处方，如果放在日本，都是不传之秘。生生把它公之于世，功德无量！其实，不仅是日本，在中国也很难想像在一本书里竟充满了一张张完整的处方。有的医书也有处方，但是一张处方可能写上五六味药。然后一个“等”字，把关键几味略去。我想起著名小品演员范伟在广告里的戏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朱老著书甚丰，每本书都附大量处方。我只有一本16开本的《朱良春医集》，其中两百多页三十多万字是处方，心脑、肝肾、气血、胃肠、痹病、妇科等等，对症下药。朱老说：经验不保守，知识不带走，写没有用的书是浪费纸张。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如果一百个医生能用我的方法，那可以救多少人？

　　朱老为人，一个“真”字，一个“实”字。讲及朱老的医术医德，朱老总要讲他的老师章次公。章次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请去中南海当医学顾问。不久一位中央领导得了怪病，没日没夜地打嗝，刚要合眼，打个嗝又醒了，不能睡不能吃，中医叫做呃逆不止。周恩来总理组织两次名医会诊，未能见效。总理说：不是新来一位大夫么，为什么不请他过来看看？这位新来的大夫，便是章次公。个子矮小，不修边幅，不大能进得常人视线。总理发话，方把他请来。章次公，人是奇人，药是奇药。说，买大枝老山参。只此一味药，煨成独参汤，然后用勺一点一点倒入病人口中。半个时辰过去，呃逆不再，病人入睡。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便道：我好饿。章次公把熬好的稀饭上边的米汤，舀来喂他。病人胃气过弱，米粒是不可入口的。两天后才让病人吃稀饭。怪病除去，章次公名声大振。

　　章次公原名章成之，只因师从章太炎，改名为次公。章次公看病时，那小小诊室总挤满了十个八个学生。那时伤寒病多，高烧昏迷。章次公开出一张方子，叫：全真一气汤。扶正强心，出奇兵而胜之。青年学生朱良春大惊：人参、附子并用，医书上从没见过。

　　后来，2005年11月，朱良春在北京中医药大学博士论坛演讲：《经典是基础，师传是关键》。他讲到他最尊敬的老师章次公，他说：刻苦学习就是对老师最好的报答。

　　或许，朱老在这个博士论坛上的演讲，在这个大礼堂，是盛况空前的。朱老的讲台上，只静静地一台打开的电脑，朱老的身后，只一个投放多媒体的大屏幕，但朱老的前方，连过道上都挤满了博士、老师，礼堂左右的门都打开了。满满的人头砌满了门口，我不知道从这两个门又延伸出多少人。我只感觉着中医学、中国文化的薪火相传。我想起《无限春》那三个字。那是康有为的女儿、书法家萧娴92岁那年为朱老写的。

　　今年3月28日，朱老又去北京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主办的全国优秀中医临床人才讲习班上演讲。400名主任医师听讲，又是朱老用了十几年的电脑、多媒体，又是台下满满亮亮的眼睛。朱老嗓子有点哑。不过，好像眼睛有多亮，嗓子就有多响。朱老一站三小时一讲三小时，嗓子竟越讲越响。91岁的朱良春本人，就是他医术的实证。

　　我望着眼前的朱良春，年方91，却始终只认为自己是章次公的一名二十来岁的学生，只想做好学生应该为老师做的事。朱良春，1917年生，师从章次公，年仅二十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