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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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15版: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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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9月1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灰土布帽子上的 红星
■鲍尔吉·原野
  她背着一个孩子,肚里揣着一个没见到模样的孩子在铲地。地,就锅盖那么大,长几颗土豆秧,开白花。地,具体说是泥土,在这里那么少。看四外群山莽莽,俱是石头。

  女人见我看她铲地,不好意思,也许为这块地小而难为情。她笑了,身边一群六七岁的儿童。

  贵州之贵,估计在说土。土这个词,在这里显出尊贵,这是对农民而言。在嶙峋石牙间看到土,才知它真是好东西,能长庄稼。玉米的袖子修长迎迓,表示土里长的东西就这么好看。

  我突然想起黑龙江的土太多太厚了。天黑时,麦田望不到边。坐了一宿火车,睁眼还是麦田,富。没长麦子的地方,草长一人高,好像土里的劲没地方使,非得长点什么。

  我暗想,绑架一百个贵州农民,蒙上眼睛,用飞机运到黑龙江——比方说北安农场,解开蒙眼布,他们看到这么广阔肥沃的土地,打滚儿乐,一个滚儿打好几里地,接着打。土真是好东西。

  以后,黑龙江或许要向西南诸省卖土,原装的、环保的、富含腐殖质之土。也可用飞机往贵州撒土,而卖土的地方可以利用大坑造水库,养鱼。

  我在贵州花溪宾馆的马路上跑步,看道边有大野花,趋前观赏,脚下踩断一株玉米。书包大的地方种了三株玉米,我踩断一株,至今内疚。一个农民在这里不知种了多少株玉米,只有他记得住这些玉米的位置。这些玉米像他的孩子在山上林间土的缝隙站着,不分白天黑夜。

  专家说,中国每天有70个自然村落消失,因而出现大量失地农民。“农民”而又“失地”,这个话说出来让人痛苦。

  当年,对红军感情最深的就是这些人。当红军打开关押彝民的大狱时,被押百姓形同饿鬼,大铐铐在白骨上,头发及丈。他们没想到有人会救他们,分发光洋。后来,红军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借用魏巍那句话说,叫“依依惜别”。

  肖克的回忆录说到这样一件事。红军问瑶民:“我们好,还是官府的人好?”

  瑶民回答:“你们共匪好。”

  他们不知何为共、何为匪。听官府宣传红军为共匪,以为是真名。红军又讲了一番道理,瑶民便说“红军好”。

  说,红军乃开天辟地第一支劳苦大众的武装力量,因为长征,历经南方各省。而老百姓开天辟地头一回见到红军,怎知他们是一支好队伍呢?自古以来,兵者,众乱之首。然而红军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劳苦大众的欢迎,冥冥中自有天意。

  苍天庇佑之意,在红军长征中处处显露。如果去娄山关实地查看,此役红军必败无疑,然而红军得胜。乌江之役、飞夺泸定桥之役,很难相信红军取胜,红军最后完胜。天意与民心实为一回事。这么多受苦受难的农民实在应该有人搭救一把,如果必须用枪杆子搭救,就用枪杆子。而红军之受欢迎,在纪律、革命道理之上,悬系的正是民心。

  在红军长征的路线中,而今有许多美丽的景致。

  四姑娘山如同一个美妙的王国,人实在应该舍毕生精力,在这里过一辈子,穿梭往来,看山看水,这才叫美丽人生。

  赤水市除了水之外,全然为山。山上的小块耕地被封种,几年过去,植被好了,山上多出来几千条瀑布,宜改名为“赤水瀑布自治市”。老百姓看到山上茂林修竹和外人不同,心里还惦着上面的耕地。然而转机出现,一家外企看中这里的竹林,建造一个纸浆厂。老百姓砍竹子卖钱已可谋生,强过种地。这是我所听到的生态保护给老百姓带来实惠的最好的一件事。同时,我头一回听到竹子也能造纸浆。在赤水,竹子之多,生长之快,足以永续利用。谈话间,我与赤水市委书记开玩笑,建议他们与赤峰市结为姊妹城市,优势互补。赤峰乃鄙乡。他们听了,说,赤峰在哪里?我答内蒙古。他们说,唔,那么远。

  在异乡,听到别人说“远”,能生出对国土辽阔的自豪感。

  由黔入川,进入平原,看到人的相貌也变了,由黑瘦而白胖。黔民给人突出的印象是骨骼,川民,尤其是女川民给人的感觉是皮肉丰腴,由山而水。而黔字里面有个黑,让人不得不黑。土地与人的关系竟如斯。

  离开贵州的时候,想抓一把土带回去,装在玻璃瓶子里保存,想想有点矫情。再想,在这个地方抓土回去有点像贪污。娄山关、赤水的土上,也许有过红军的脚印。虽然被风刮过,被雨浇过,是说,这是红军长征踩过的泥土,装一瓶带回去,也很好。

  人有的时候不能与历史打照面,照面就像傻掉了。在贡嘎雪山下面的一座山顶上,我和黄亚洲先生用雪山流下的冰水把全身洗了一遍,包括眼、耳、鼻、舌。对我来说,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一件事。

  雪水冰冷刺骨,山上游人如织,我想洗濯,但脱衣脱裤有些扭捏,便花言巧语骗亚洲,他说好,与我至林间水旁,脱了就洗。此回游历,我和亚洲生活习惯有几处相像,如冷水浴,如吃过饭拼命刷牙,如不饮酒(我出门不饮,他滴酒不进)。他说,你若不抽烟,咱俩就“四同”了。说得我沮丧。他是开朗、轻装上阵的人,我比他坏毛病多。

  洗过雪水浴,有人说这水是几万年或几亿年前的冰川融化之水。一想,几万年?自个儿有点傻了。几万年或几亿年,雪或冰在此,我在哪儿?没话讲了。后来,我想明白,水,无所谓多少年,“年”是人对事物的命名。如今长江流的水是多少年前的?

  站在泸定桥上,看滚滚河水,何止于咆哮,乃暴跳如雷。没法想像红军在这座桥上顶着子弹冲锋前进。巴顿说,他不怕死,但怕一颗子弹打中他的鼻梁。我抚着铁索在桥上走,觉得所有的子弹都对准鼻梁射来。而河水翻滚,一如河床遭遇了地震。两岸岩石在这样的水流面前,像酥了。

  在大渡河博物馆,见一顶红军军帽(原件),灰土布帽上缝一个红布的五角星。展柜没说明捐赠人。而这一顶帽子,经历过硝烟和子弹的呼啸,无疑是英雄的顶戴。

  仔细看这个红五星,布料是用红汞或红墨水染的,针脚绵密,想得出缝五角星的人,无论是红军士兵,或苏区的妇女,以喜悦之心和抓过泥土的手把它缝上去。虽然他们不知这只五角星将要跋山涉水、翻越雪山草地到达陕北,然后迎接抗战,打国民党,最终建立新中国。这顶帽子如今静静放在博物馆的柜子里,外面的大渡河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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