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周文丹

　　1851年，在英国伦敦首届万国工业博览会的展台上，12捆用麻袋简单包裹的“荣记湖丝”，拿下金奖，成为首次在世界博览会上取得第一名的中国产品；2009年，安徽一曹姓家族历经数年寻觅，终于在一册编撰于1876年的家谱中，寻回失落已久的家族根源……

　　这两个跨越时空的故事，都指向统一载体——家谱，它们不仅是中外交流史上鲜活的注脚，更成为后人追溯历史的关键依据。

　　在上海图书馆学术交流中心家谱部主任、研究馆员顾燕看来，家谱作为我国历史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不可替代的多元价值：“它既是地方史与宗族研究的‘活化档案’，是社会学与移民史的‘基因密码’，也是个体与文化认同的‘精神坐标’。”

　　在宁波慈溪，私人家谱收藏馆“思绥草堂”主人励双杰守护的近三万册家谱，如同三万幅“亲情地图”，串联起四百多个姓氏、两千多个家族的生命轨迹，其收藏规模仅次于上海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如今，这些沉睡在纸页间的“人文坐标”正被渐渐唤醒。

　　纸上亲缘，定位生命的坐标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是镌刻在人类心灵深处的永恒之问。对于中国人而言，家谱提供了最温情、最系统的答案。

　　古时冬至“谒谱”，全族共瞻，便是在仪式中反复确认自己在这张“亲情地图”中的位置，强化“我们”的认同。

　　这张“地图”的绘制，源远流长。

　　“在祭祀用的青铜器上，会铸刻有祖先名字、铸器人姓名等世系的铭文。”顾燕说，从广义上看，这类铭文可以算家谱的源头，但仅作为简单的世系记录。魏晋南北朝时期，官修家谱成为主流，主要是用来核定户籍、为选官和婚姻提供依据。南宋后，私修家谱取代官修家谱成为主流，家谱才广泛走入寻常家族，其内容也日益丰富，成为记载世系、迁徙、家规、传记、产业乃至契约的家族“百科全书”。

　　如果没有这本“百科全书”，很多身世之谜就无法解开。

　　2009年夏天，励双杰曾接待过三位来自安徽的曹姓客人。他们家世代口传祖上在康熙年间出过武状元，且与曹雪芹家族有渊源，却查无实据。得知“思绥草堂”收藏有完整的《礼和曹氏宗谱》后，他们辗转找到励双杰，很快便确认光绪丙子年（1876年）的《礼和曹氏宗谱》就是他们家族失传的家谱，证实了家族传说，续上了断掉的根系。

　　浙江是家谱编修和收藏的重镇，像《礼和曹氏宗谱》这样的“亲情地图”，这片土地上还藏有很多。顾燕告诉记者，上海图书馆是目前国内外收藏家谱原件最多的公藏机构，馆藏量将近4万种，近38万册，涉及567个姓氏，“其中浙江的家谱有一万六千多种，藏量居全国之首。”

　　这一地位的形成，与浙江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密不可分——区域经济繁荣、人口迁徙活动频繁、文教昌盛、宗族观念浓厚，加之历史上受大规模战乱影响较小。此外，城乡之间书院遍布、祠堂林立，以及宋代以来印刷技术发达，都为浙江家谱的持续纂修、刊印和保存，提供了优越的条件。

　　墨间训诫，照亮精神的航向

　　家谱不仅记录血脉之“形”，更传承精神之“魂”。

　　在不少浙江的家谱中，常可见“设色手绘祖像”。祖先不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讳，而是有着清晰面容、冠戴服饰的彩绘肖像。“这是浙江家谱的一大特色，在其他省份较为罕见。”励双杰介绍，通常每部家谱中的彩绘祖像数量从数幅到数十幅不等，但在他收藏的《剡西浦桥史氏宗谱》中，竟收录彩绘祖像148幅，堪称一个家族的“肖像美术馆”。

　　更具深度的是那些成文的家规家训。

　　在金华浦江县，有个被朱元璋赐封为“江南第一家”的郑氏家族。自宋代至明代的360余年间，郑氏家族十五代人未曾分家，最多时有三千余人同灶共食、共遵家训。更了不起的是，从郑氏家族中走出的一百七十余位官员，无一人贪赃枉法。其古宅“郑义门古建筑群”也因此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浙江省廉政教育基地和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郑氏族人的勤勉自律，从《浦江郑氏宗谱》中就可见一斑——《郑氏规范》共有168条家训，涉及家政管理、子孙教育、生活学习、为人处世等方方面面。

　　郑氏的风范，也被众多家族写入自己的谱牒，并被引为治家准则。“郑义门家法，每至夜分，令老仆与各巷大呼……”在励双杰收藏的家谱中，比如胡氏家族、张氏家族、吴氏家族的家谱中，都有类似的记载。

　　而一句“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必谋之”的《钱氏家训》，则塑造了另一个传奇家族。从钱学森、钱伟长到钱穆、钱永健，吴越钱氏的后人在科技、人文、学术各领域挥洒着热血，其根源，或许正可追溯至家谱中那寥寥数字传递的宏大格局。家谱，就这样将抽象的价值，化为了可触可感、代代相袭的生命实践。

　　册中实录，补充历史的细节

　　家谱的视角往往聚焦一族一姓，但其记录却常能折射时代的光影，补正历史的细节，具有独特的文献价值。

　　它可以是微观的经济史料。励双杰提到，清代福建的《雁门郡童氏族谱》中，附有一份详尽的修谱开支账目《乾隆三十六年修谱题名销用记》，从印刷、编纂到差旅补贴乃至应急预留银两，都清晰在列。这不光是账本，更是一份展现清代宗族经济活动与风险管理的生动档案。

　　更能体现其公共价值的，是家谱对历史事件的民间印证。

　　上海图书馆学术交流中心家谱部研究馆员宗亦耘告诉我们一个有趣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徐荣村，是广东香山县北岭村(今属珠海市)的一位商人。19世纪中叶，上海开埠，年轻的徐荣村凭借敏锐与诚信，在十里洋场经营丝绸茶叶，渐有声名。1851年，英国伦敦将举办首届万国工业博览会的消息漂洋过海传到中国。徐荣村立刻行动，精心挑选了12包自己商号荣记的湖丝。该湖丝产自浙江湖州辑里，质地极佳，据说一根柔韧的白丝能承重七枚铜钱而不断。

　　然而，当这些用朴素麻布包裹的湖丝远渡重洋抵达伦敦时，在众多华丽的展品中却显得格格不入，一度遭到评委冷落。直到博览会快结束时，评委们才想起了这12包来自中国的展品。结果打开一看，大家瞬间被震住！最终，“荣记湖丝”荣获了“制造和手工业奖”的金、银大奖，维多利亚女王亲自颁发奖牌。

　　为多方印证《北岭徐氏宗谱》中的这段记载，徐荣村的后人徐希曾一连多日泡在上海图书馆。在馆方的帮助下，他找到了1852年由英国皇家协会出版的《英国伦敦第一届世博会评奖委员会报告书》，其中记录徐荣村获奖的翔实文字，与徐氏家谱的内容吻合。因此，徐荣村被确认为中国参与世博会的第一位商人，“荣记湖丝”也成为中国在世博舞台的“开篇之作”。

　　一部家谱，就这样连缀起家族传奇与国家记忆，为宏大的历史叙事提供了民间注脚。

　　家国之书，跃动时代的脉搏

　　家谱最动人的力量，在于它清晰地展现了个人命运与家国天下之间那条坚韧的连线。在风起云涌的年代，这份记录更成为革命者初心与情怀的珍贵草稿。

　　中共一大代表何叔衡，曾主持编纂《沩宁何氏族谱》，并以学名“瞻岵”作序。2004年年初，励双杰在长沙偶尔购入三十三册湖南宁乡《沩宁何氏族谱》。“当时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何叔衡家族的家谱。但翻遍全谱，却怎么也找不到何叔衡的世系记载，怀疑是在缺失的册子中。”巧的是，几天后，励双杰就在一位友人家中见到了缺失的五册家谱，何叔衡的世系记载清晰在目：“启璿，字玉衡，号琥璜，学名瞻岵，行五，前清邑庠生……”

　　更有意义的是，在励双杰收藏的《袁氏族谱》（何叔衡岳父家谱）中，收录了何叔衡为妻族撰写的多篇传记。文中，他痛斥豪门“一衣服、一饮食、一器用之微，动耗中人一岁之费”，关切民生疾苦；又倡言“朝廷行新政，尚新学，以开民智为务”。这些早年写于族谱中的文字，已然闪烁着他日后走上革命道路的思想火花。

　　无独有偶，另一位中共一大代表陈潭秋，在1920年续修《陈氏宗谱》时写道：“则吾族宗谱之修也，又岂惟吾族人子弟得有凭依，凡人类社会亦均有所利赖焉。”他将修谱的意义，从一家一姓的凭依，升华至对整个人类社会的贡献。在陈潭秋眼中，家族的延续已与社会的进步、民族的命运紧密交织。

　　正所谓“国有史，方有志，家有谱”。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这些穿越时光的家族密码，正以其独特的温度与厚度，帮助我们安顿身心，连接过往与未来，守护着中华文明深层结构中那份独特的延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