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05版:文韵周刊

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前世今生——

从深阁秘藏,到案头书香

  ■ 本报记者 林婧

  文明的薪火赓续,历来倚重文字记载。而卷帙浩繁的大型类书、丛书,正是文明传承的重要载体。三国时期,曹丕组织儒生编纂类书《皇览》;北宋《太平御览》以千卷规模,集纳大量史料;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举全国之力修纂《永乐大典》。

  到了清乾隆年间,《四库全书》将古代修书传统推向巅峰。《四库全书》涵盖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各个学科门类和各个专门领域,成就中国古代最具特色的标志性文化符号之一。而与其他阁本相比,历经三次大规模补抄的文澜阁《四库全书》内容更全、面目更真实,具有极高的版本价值和历史文献价值。

  11月中旬,“千秋文脉万古流——文澜阁《四库全书》整理出版工程特展”在中国国家典籍博物馆展出。展览以时间为轴,通过各类文献实物70余种,全面回顾文澜阁《四库全书》的传承之路。现场,还有一整套文澜阁《四库全书》影印本集体重磅亮相。

  时至今日,得益于规模空前的整理出版工程,昔日的皇皇巨著正褪去宫苑的凛然之气,化作寻常案头的阵阵书香,融入温润而永恒的万家灯火。

  嘉惠艺林,启牖后学

  清代乾隆年间,紫禁城内,一项空前的文化工程完工——360多位高官、学者和数千名抄书人员,耗时近10年,编纂成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大的一部丛书——《四库全书》。全书共36000余册,近8亿字,收录了先秦至清代乾隆以前中国历史上的主要典籍。

  按乾隆最初设想,《四库全书》仅抄缮四部,分藏于紫禁城内的文渊阁、盛京(今辽宁沈阳)文溯阁、热河(今河北承德)文津阁、圆明园文源阁,即我们所说的“北四阁”。

  “北四阁”也被称为“内廷四阁”,只供皇帝一人阅览。为“广布流传,以光文治”,1782年,乾隆谕令增抄三部送藏江浙一带的“南三阁”,即扬州大观堂文汇阁、镇江金山寺文宗阁、杭州圣因寺行宫文澜阁。

  此次特展第一单元现场,进行了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文澜阁等四阁《四库全书》的对照展陈。仔细观察会发现,文澜阁本与其他阁本相比开本略小,印鉴也有所不同。

  每阁《四库全书》抄成之后都要盖上大印,“北四阁”每阁都有相应的“阁宝”,比如书页上的“文渊阁宝”朱文方印便是紫禁城内文渊阁藏书的重要标志。到“南三阁”就没有“阁宝”了,但文澜阁《四库全书》每册首页都印有“古稀天子之宝”,末页则盖“乾隆御览之宝”。

  乾隆五十二年(1787),“南三阁”《四库全书》缮写完成,陆续发往江浙三阁。

  三年后,“南三阁”《四库全书》正式开放之际,乾隆又亲自规定了“借阅规则”:“有愿读中秘书者,许其呈明到阁抄阅,但不得任其私自携归,以致稍有遗失”。如此三令五申,强调库书公阅,天下学人士子无不欣然景从。

  “南三阁”中,文澜阁《四库全书》是利用最多、流传最广的阁本。

  道光年间,有位叫钱熙祚的藏书家欲刊刻一套丛书,招集了一帮学人士子寓居在距离文澜阁二里许的西湖杨柳湾。每隔几天,他们就摇着小船前往文澜阁借书,抄写完成后再一起进行校雠。最后,他们在杨柳湾待了两个多月,校书80余种,抄书432卷,收获颇丰。此后,精益求精的钱熙祚,又两度派人查阅文澜阁《四库全书》,收录补充大量内容,最终完成含经史子集四部,共计112种656卷的《守山阁丛书》。

  “在半个多世纪里,‘南三阁’成为事实上的图书集散中心,类似我们今天的公共图书馆,《四库全书》则发挥了‘嘉惠艺林,启牖后学’的独特作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黄爱平说。

  行走于特展现场,1559册文澜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呈阵列式陈列,环抱着几张书案——这是特别设置的互动补抄体验区。观众们端坐于仿古书案前,屏息凝神,手持毛笔,在一张张特制的描红页上,一笔一画地临摹着,仿佛化身当初在文澜阁借阅《四库全书》的学人士子。

  风雨苦厄,志士接力

  书之厄有四,“水、火、兵、虫”,其中尤以“兵”(战乱)为害最大。

  咸丰十一年(1861),一场战乱波及杭州,文澜阁被当成了兵营。一时间,《四库全书》被丢出阁外,随之流传到民间。

  一天,杭州藏书家丁申偶然发现用来包裹食物的纸张,竟是《四库全书》中的散页。他心头一震,立刻冲向包装纸堆拼命翻找,竟从废纸堆里捡出了数十册被污损的《四库全书》。

  看着令人痛心疾首的情景,丁申与其弟丁丙决心冒死抢救文澜阁《四库全书》残本。他们带着几名胆大的乡民,悄悄前往孤山,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捡拾散书,并肩挑背扛,徒步数十里运送书籍,将之藏匿在西溪风木庵,随后又转运至上海。陆陆续续,到了光绪七年(1881),库书残编入藏重建后的文澜阁时,他们搜集的《四库全书》残本已达8000多册。

  丁氏兄弟抢救库书贡献巨大,受到了地方官员和学界人士的普遍尊敬,前后有《书库抱残图》三卷定格其护书之功。本次特展的第二单元,便呈现了由清代画家杨晋藩绘制的《书库抱残图》第二卷(仿制品)。

  长达8米的画卷在墙面上完整铺开,当观众沿墙缓步前行,西湖孤山的全景便随之在眼前徐徐展开。画中,三叶扁舟正载着人与书籍行驶于湖上,将观众瞬间带回先贤们为守护文脉而奔波的现场。

  在筹钱重建文澜阁、归还贮存的残册后,1882年,由丁丙主持前后历时7年的文澜阁《四库全书》补抄缺卷、缺书工程启动,共补抄缺失书2174种,补足缺卷书891种。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丁氏补抄”。

  辛亥革命后,文澜阁《四库全书》拨归浙江图书馆,供百姓享阅。1915年,钱恂(1912年2-11月担任浙江图书馆馆长)主持启动了“乙卯补抄”;随后,1923年又由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的张宗祥募款发起“癸亥补抄”。

  补抄过程中,丁申、丁丙、钱恂、张宗祥等人在原《四库全书》的基础上,不断根据善本补齐内容。据初步估计,文澜阁本《四库全书》比原颁《四库全书》多出8000卷,其中有的为不同版本分卷不同所致,有的则为补全原本漏抄内容。因此,相较其他阁本,文澜阁本内容更完整。

  外交学院教授陈晓华认为,这场跨越三代人、历时数十年的补抄事业,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最成功的古籍修复工程之一,“它不仅是文字的复制,更是文化血脉的续接。”

  文澜阁《四库全书》遭遇的第二次兵厄,是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人自危。当时北平沦陷,文津阁本情况不明,文渊阁本“东躲西藏”,文溯阁书被伪满国立奉天图书馆掌管,加之文宗阁本、文汇阁本、文源阁本早已被毁,文澜阁本一时之间成了“独苗”。

  1938年2月,日军“占领地区图书文献接收委员会”,打着“接收”的名号,做着“抢劫”的勾当,派人从上海到杭州,搜寻文澜阁《四库全书》,想将其劫掠到日本。但他们在杭州四处疯狂扫荡后,并无所获。

  因为一群势单力薄的书生,已经比他们先行一步。

  从1937年8月初开始,正是这群有着坚韧意志的文弱书生,带着国宝翻山过河:由杭州出发,途经浙西、浙南、福建、江西、湖南、贵州、四川……这就是世人口中那场史无前例的“西迁”。此次特展中,展出了抗战时期保护文澜阁《四库全书》的相关档案、照片。

  西迁途中,国宝颠沛。有文献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自浦城至江山峡口的路途中,山势险峻。恶劣天气下,一辆运书的卡车不慎翻倒,11箱书落入江中。捞上来的书若不及时曝晒、晾干,很容易“结饼”或霉烂。第二天,他们赶忙在当地城隍庙晒书。可连晒两日还未干透,但时间实在紧迫,他们只能再次装箱启运……

  如今浙江图书馆所藏《四库全书》的书册中,一部分书页上的水洇渍痕和红印泥污就是那时产生的。

  当时,没有人能想到,这趟迁徙,直至重庆青木关,历时近九年。历千辛经万险,《四库全书》终于在1946年7月安全返杭。

  文澜阁本的散佚、抢救、补抄、西迁、回归,穿过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动荡的时光。它的命运就是近代中国命运的微观缩影,而它的重生,则依靠了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和有志士绅。

  文澜重光,数韵流芳

  世人深知纸寿不深,想要延续这份文化瑰宝,最好的方法就是对其进行系统性的整理与“再造”。

  2004年5月,杭州出版社与浙江图书馆携手,启动文澜阁《四库全书》的整理出版工作。

  《四库全书》是国家一级文物,不能像拍摄普通书册一样,拆开后扫描,于是他们决定先采用数码相机拍摄,再通过计算机后期处理完成制版。

  在特展第四单元,观众可以看到工作人员曾经使用过的相机和自制翻拍支架。一个结构简单、只有几十厘米高的支架,耗费整整两个月时间设计制作,能上下升降、左右灵活摇摆,便于拍摄。依托这套特制设备,文澜阁《四库全书》在一年里被翻拍成234万余张照片。

  在处理影像的过程中,挑战接踵而至。工作人员发现,补抄的书册与原版采用的纸张、墨色均有不同,特别是“丁氏补抄”期间补充的书册,字迹透页现象严重。他们反复试验,利用电脑软件对照片进行优化:先褪去纸面杂点与污渍,再通过分别处理栏线文字,最后将修整后的格子与文字精准合成。至于书页上原本笔迹细淡的小字,则在拍摄时用白纸衬底、加深字迹……

  一整套文澜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共1559册,重量达3吨。这令人不得不继续思考一个现实问题:何处能安放这座纸上的“文化大厦”?

  借助现代数字技术,昔日令人难以企及的鸿篇巨制,如今也能在方寸屏幕间呈现。由浙江图书馆发起、蚂蚁集团志愿者团队提供技术支持的“文澜重光”书阁一体项目,让古籍从难懂难触变得可感可玩。

  展览现场,几位观众在几块电子屏幕前驻足良久。一位女士指尖轻划,屏幕上的古籍书页便随之翩然翻动,读到不解之处,一只灵动的AI伴读御猫出现,对晦涩字义娓娓道来;旁边,有观众正沉醉于“云游”之乐,轻点感应区,屏幕中的场景便徐徐流转;另一块屏幕前,观众们则被“答题解锁数字徽章”与“古人性格指南”这两大互动玩法吸引……

  “《四库全书》绝非静止的文物,而是贯穿‘创作—守护—活化—传播’的动态文明载体。”在浙江图书馆研究员张群看来,文澜阁《四库全书》既承载着古代文明的智慧积淀,又记录着中国人守护文脉、活化传统的当代实践。

  从晚清民国的三次倾力补抄,到抗战烽火中有识之士的数千里西迁,再至今天,文澜阁本安然静卧于恒温恒湿的现代化库房、影印版典籍散发阵阵书香、数字技术将瑰宝送入我们的掌心……文脉接续的责任,在一代代护书人的虔诚传递中,从未失落。

  当古老的文字重绽光华,沉甸甸的文明也继续向着一场深刻的旅程行进:从深宫禁院走向百姓书桌,从泛黄的史册深处,走向一个可期、可及的崭新未来。这一场跨越百年时光的“长征”,还在继续。


浙江日报 文韵周刊 00005 从深阁秘藏,到案头书香 2025-11-21 27789822 2 2025年11月2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