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沁雯

　　在现代生活的快节奏与高压之下，心理健康的议题日益凸显，越来越受到公众关注。近年来，艺术疗愈在我国呈现爆发式增长，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社会文化现象。短短数年间，它便从专业的心理学领域破圈，一路拓展至美术馆的疗愈工坊、社区的“非遗扎染减压课”，乃至线上热销的治愈系绘画课程，俨然成了一种备受追捧的潮流、一种应对心理困扰的时髦选择。

　　然而，当绘画、音乐、戏剧纷纷被打上“疗愈”标签时，我们不禁要问：这股热潮中，为疗愈付费的人们，究竟买到了情绪解药，还是消费主义精心包装的温柔陷阱？

　　心灵的另一种语言

　　艺术疗愈并非横空出世的新概念，它有着深厚的学术背景和实践基础。从被誉为“美国艺术治疗之母”的奠基人玛格丽特·南姆伯格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艺术治疗”这一概念，到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设计的“与我相见”艺术干预项目，其核心始终是以艺术为媒介，激活自我表达与情感整合。

　　简单来说，艺术疗愈的核心理念是：当一些情绪和感受难以用语言描述时，色彩、线条、声音或动作可以成为我们心灵的另一种语言。它不仅是学画画、做手工，而是借助这些创造过程，为我们淤塞的情绪找到一个表达的出口，帮助内心世界与外部现实达成和解。这正是它能绕开我们惯常的心理防御，直接触动人内心深处的原因。

　　艺术疗愈在国内的发展，首先体现在高校与公共机构的积极探索中。中央美术学院、北京师范大学等高校近年开设了相关专业，社区与博物馆等机构也涌现出大量实践案例。例如，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以非洲面具为媒介，举办融合戏剧疗愈与艺术创作的工作坊；嘉兴图书馆的“五感阅读疗愈空间”用色彩与音乐调节读者情绪。这些多元的尝试共同印证了艺术疗愈的核心价值：它能绕开语言防御，直抵情感核心。

　　此外，中国的艺术疗愈市场与企业发展迅猛。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8月，现存从事疗愈业务的企业已超过8.6万家。艺术疗愈已经从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走向了更广泛的大众生活，成为一种被市场热烈追捧的新兴服务。

　　然而，热潮也催生了乱象。部分商业机构将艺术疗愈简化为“减压手作课”，一场两小时的绘画体验收费千元，却无专业引导；社交媒体上，一些账号鼓吹疗愈经济、治愈消费，把艺术工具化为一次性的情绪释放，却忽视深层心理需求。

　　艺术的疗愈价值，在某些商业操作中已经被异化为一种消费符号。

　　当疗愈变成手工课

　　艺术疗愈的异化，折射出一些矛盾。

　　专业性的缺失与行业标准的空白。国内艺术疗愈尚处起步阶段，正面临人才荒，其根源在于高等教育体系造血能力不足。然而，比人才短缺更棘手的是行业门槛的模糊不清。由于缺乏统一的从业资质认证与服务规范，市场呈现出“谁都可以做疗愈”的混乱局面。专业人才的青黄不接加上标准的缺失，共同导致一线服务良莠不齐。目前，许多艺术疗愈活动由志愿者或爱好者带领，缺乏心理学基础。例如，笔者发现某机构的植物版画疗愈课仅教授拓印技巧，未引导参与者探索创作背后的情感投射，最终沦为手工兴趣班。

　　文化符号的滥用。扎染、陶艺等非遗技艺被批量套用为“东方疗愈”，却剥离其该有的文化语境。问题在于，此举往往将文化符号简化为营销标签，掏空了其最核心的精神内核。某非遗工坊的扎染课强调“随机纹样治愈焦虑”，但对纹样象征的民族叙事避而不谈，参与者只带走了“网红同款”围巾。

　　更值得警惕的是，资本正将疗愈塑造成“中产刚需”。某网络社交平台推出“VIP艺术疗愈套餐”，声称“21天绘画疗愈改变人生”，却无学术研究支撑。当疗愈被标价，弱势群体反而被排除在外——乡村老人、低收入群体的心理需求，鲜少出现在商业策划书中。

　　刺破“疗愈溢价”泡沫

　　要刺破“疗愈溢价”的泡沫，需要从三个维度共同发力。

　　首先，用专业立规矩。我们必须承认，艺术疗愈是严谨的交叉学科，而非艺术爱好。现在市场里最让人担忧的，不是收费高，而是收费与专业价值严重不符。当务之急是建立行业标准，明确资质要求与服务流程。鼓励高等教育体系培养出既懂艺术又懂心理的复合型人才；同时推动社区与医院合作，培养扎根一线的本土疗愈师，从根本上遏制速成班的泛滥。

　　其次，向文化传统寻根脉。让艺术疗愈根植于文化的土壤，方能触达心灵的深处。一方素扇，可以容纳万千心绪——在绍兴柯桥区“扇上生花”艺术疗愈活动中，参与者用水彩与画笔诉说内心世界。无独有偶，大理白族扎染疗愈的独特纹样，其力量就在于将个人当下的心境，与纹样背后世代相传的故事和智慧连接了起来。这些实践告诉我们，真正的疗愈离不开文化的滋养。当活动不只是个人创作，而是与千百年的文化对话时，我们便能从中获得更强大的精神支持和集体共鸣。例如，浙江有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龙泉青瓷、东阳木雕、浙派古琴等，这些传统艺术形式中都蕴含着独特的疗愈价值，等待我们去系统挖掘和转化。

　　最后，为行业筑底线。心灵的困顿不分贫富，治愈的权利更应人人平等。一个真正健康的行业，既要有市场的活力，也要有公益的温度。在鼓励市场提供合理付费服务的同时，我们必须着力构建一个普惠的公共疗愈体系作为支撑。政府可推动艺术疗愈纳入公共心理健康服务体系，将资源向乡村老人、低收入群体等弱势人群倾斜。嘉兴图书馆以公益价开放疗愈空间；北京协和医院“粉红花园”为遭遇情绪困扰的乳腺癌患者提供免费鼓圈音乐疗愈、绘画疗愈、芳香疗愈等服务，正是这一理念的宝贵探索。

　　我们愿意为艺术疗愈付费，但这笔消费必须建立在价值的对等之上——支付的价格应当真实反映其背后的专业深度与文化内涵，而不是为营销话术堆砌的泡沫买单。

　　刺破溢价的表象，不仅关乎市场规范，更是在重新定义“治愈”的衡量标准。愿我们付出的每一分钱，换来的都不是被精心包装的焦虑，而是在专业引导与文化共鸣中，一步步走近真实自我的真诚体验。

　　（作者系中国计量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