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忘不了
郑绩
■ 郑绩
今年10月17日是巴金逝世20周年。
那天我正好住在温州苍南的海边。房间的落地窗外是无尽蓝,碧蓝的天,湛蓝的海,以及黛蓝的山。为了清晨那一刻的辉煌灿烂,晚上特意开着窗帘。一大早,金光万道炸开漫天云雾,唤醒了沉睡的人。马上想起巴金的名篇《海上日出》。
“你是光,你是热,你是二十世纪的良心。”曹禺对巴金的这句赞誉刻在了碑上,连着巴金的手模,一起安置在杭州北山路94-95号的江南文学会馆内。从曲院风荷北大门出来,对面有一块大石,上面镌刻着巴老手书“江南文学会馆”,自石后拾阶而上,便是94号的穗庐(或鲍庐),以及95号的汪曼锋旧宅。巴金亭便在95号洋房后花园内,方形石亭与江南款制大异其趣,其上的歇山顶倒颇有岭南风味,或因前主人汪曼锋出生于岭南钦州。汪曼锋曾就读于浙江求是书院,组建励志学社,首任杭县县长,保护西泠印社,编辑《杭州白话报》,与马叙伦、陈叔通都是知交好友。江南文学会馆选址此处,自因有文脉相承。
巴金是四川人,祖籍却在浙江的嘉兴。1923年,巴金与三哥出川入沪求学,抽空至嘉兴李家祠堂祭拜,却见破败烂漏,急写信回蓉,由四川李家出资修葺。自此,巴金与浙江,尤其是西湖的勾连再难割舍。《巴金全集》26卷,随手翻开,处处可见他与友人在西湖边的影迹行踪。年近百岁,晚辈前去看望,他犹记挂着欲待身体好一些便再去西湖看看。
西湖边有美景,更要紧的是有故人。上世纪30年代,他与萧珊曾连续七年来杭州小住闲游。断桥边,苏堤畔,十里琅珰,俪影双双,萧珊过世后,巴金对萧珊的怀念常常以西湖山水为背景,思人念景,见景怀人。
除了爱妻,还有挚友。巴金与好友们的相约,常常定在西湖边。1937年初,卞之琳得到了一大笔稿费,遂到江浙、上海访友。那年春天,巴金与还叫芦焚的师陀、靳以、黄源和许粤华一起去杭州游玩,大家都回去了,唯芦焚留在孤山俞楼赶稿。卞之琳不久便追访而至,住在西湖西北岸的陶社,两人甚是相得,某天阅《大公报》,看到萧乾写的游记《雁荡行》,一时兴起,决定往雁荡山行旅。身在上海的巴金得知,即兴赶往西湖送行。三人把臂相游数日,临别前一晚,三个好朋友在天香楼聚餐,巴金忽然想起曾在日本报纸上见过的好友十年之约,芦焚笑应,十年后再约天香楼,菜单也有了,“鱼头豆腐、龙井虾仁、东坡肉、西湖醋鱼……”
某晚我与同行聚餐,长沙学友有疑,问西湖醋鱼是怎么来的。其实也不过就是这样历代流传而来,由文人笔端反复提及而来,经文化这只红酥手再三传递而来。天香楼始终是杭州名店,店名取自宋之问《灵隐寺》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老杭州有谚:“要划船,西湖六码头;要吃菜,杭州天香楼。”天香楼犹在,巴金写给外孙女端端的菜名也仍然还在,是否当年滋味,却不免物转天流。
十年后,日本宣布投降,中国继续大乱。吴朗西与巴金理念不同,离开了文化生活社,只余巴金一人苦苦支撑;师陀为了生活,兼了三处职务,又要赶回老家为母侍疾;卞之琳在天津南开,对张充和求而不得,索性去牛津访学,三人都未应约再聚天香楼。然而巴金和卞之琳都记得,他们的通信里不但各表遗憾,还就约定的具体日子小小讨论了一番。
还有那些回不来的旧友。“我还记得就是在沿着九溪十八涧走回湖滨的蜿蜒的小路上,陆蠡、丽尼和我在谈笑中决定了三个人分译屠格涅夫六部长篇小说的计划。我们都践了诺言,陆蠡最先交出译稿,我的译文出版最迟。陆蠡死在日本侵略军的宪兵队里,丽尼则把生命交给自己的同胞。当时同游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和翻译家黎烈文后来贫困地病死在台北。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在蜿蜒的湖山小径中,巴金与一个又一个的好友,永远地失散,永远地记得,永远地怀恋。
巴金总爱与人约在西湖相见,晚年他与曹禺分居南北,也不止一次约着同在杭州湖边相见,然而老之将至,便是万事不便,终究未能成行。曹禺为巴金写下的句子,永远留在西湖边,这亦是另一种相伴。
不过杭州总还有来了就能见的老友。黄源只比巴金小一岁,先是住在葛岭的山上,年纪大了只得常住医院。晚年巴金来杭州,老兄弟常常在汪庄见面,并坐无言。岁月无情,黄源常说,当年为鲁迅抬棺的人,只余这两个了。他们留下照片,神情严肃,垂垂老矣,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轮椅上,四手紧握,他们在共同缅怀一个人。
还有巴金怀念的方令孺大姐,她是名门望族的九姑,新月派的诗人,青岛大学酒八仙里的何仙姑,梁实秋认定的闻一多心仪之人,她还是1956年新加入的共产党人,1958年开始的浙江省文联主席,巴金多年的好友。她在灵隐白乐桥3号的旧居,现在是文联的创作中心,当年是往来无白丁的作家聚会沙龙。上世纪60年代,巴金与萧珊无心悠游,去杭州只是为了看望方令孺,喝两杯清茶,一起走走,看看盖叫天的生圹,借此暖一暖人心。方令孺总是去城站接巴金夫妻,过几天,又在城站的月站上与他们挥别。
杭州便是这样一座淡淡的城,西湖也是这样一面淡淡的水,湖畔青山更是淡淡的重叠,历史远去,亦是淡淡的往复。几多曲折坎坷,岂知离绪万般。见山见水见巴金,杭州与巴金的缘分,是说不尽的悲喜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