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教你“怎么活”
李少君
■ 李少君
人与动物的区别,从来不只是会劳动、有情感——动物亦有情感,甚至具备本能的灾难预警能力,例如地震前老鼠会逃难。但人类之所以是“万物之灵”,核心在于拥有文字与文明。文字能够将历史中的经验、情感、思想传递给后代,动物却无法做到。就像我们阅读千余年前李白、杜甫的诗歌,仍会动容落泪,正是因为人类的情感与价值观借由这些诗歌代代传承。
我们如今常说“要像李白一样追求自由”“像杜甫一样热爱世界”“像王维一样超脱”“像苏东坡一样扛过困境”,这些都是诗歌中承载的人格典范,已在无形中影响着我们的人生。我自己儿时诵读唐诗宋词,起初是应家长与老师的要求,仅朦胧感知到诗歌的美感,诸多内容其实并未理解。但后来遭遇困境时才发现,诗歌能助人实现超脱。人生总有无奈与意难平,可读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屡屡碰壁的沮丧便会消减;念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又重拾希望;到了中秋时节,想起苏东坡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才领悟:月亮有圆有缺是自然规律,人有悲欢离合亦属正常,我们怎能奢求一辈子顺风顺水?
然而当下有的教育却偏偏走向“成功教育”的路径,一些家长盯着热门专业,只为让孩子成为所谓的“成功人士”。但成功是相对的,人生总有起伏波折,比起教孩子赢得竞争,更应教他们树立健全的价值观——诗歌中恰好蕴藏着最好的价值观。伟大的诗歌,皆是诗人人生经验的提炼,也已成为社会共识。比如杜甫,他的境遇远比我们艰难,安史之乱时,连自己的孩子都饿死了,他本人只能靠采草药换取食物,却依然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想到他的境遇与情怀,我们便会心生温暖,自己眼前的这点难处又算得了什么?
我常扪心自问,苏东坡那般的日子我或许还能熬过,他虽遭流放,却仍有“编制在身”,能获得一份微薄的俸禄;但杜甫所处的绝境,我恐怕真的难以承受。也正因为如此,杜甫才能被称作“诗圣”,这般境界实在难以企及。不一定非要写诗,但拥有了这种境界,人生便能健康发展。所以我总会向学生推荐《唐诗三百首》,因为它收录了古代中国最强盛时期的诗歌作品,其中蕴含的价值观与心理状态都格外自然、健康:既有“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热血抱负,也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脱心境,阅读它能让人跳出眼前的局限,拥有更广阔的视野。
事实上,许多诗人年轻时并非后来那般境界高远,是人生经历让他们的境界不断提升,从“以自我为中心”逐渐转变为“关心他人”。杜甫年轻时曾写下“诗事吾家事”,到后来即使自己身处困境,也在关心身边的人。邻居有位70多岁的老太太,无儿无女,时常到他的园子里打枣,他从不阻拦。后来他搬走了,园子交给朋友打理,朋友却不让老太太再来,杜甫特意写下《又呈吴郎》劝说朋友:“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连不相干的老太太,他都时刻记挂着,这便是境界的体现。
如今一些人无法理解“国家强大与个人安稳”的关联,认为“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足够了”。但回顾安史之乱便会明白:没有国家的强大,何来个人的安稳?杜甫当年便深知这一点,他的诗歌中满是对国家、对百姓的牵挂,这正是儒家的核心价值观。而诗教正是将这些价值观传承下去。
儒家重视诗教,因诗歌中承载着其入世精神。我认为,现代教育应当恢复诗教传统,让孩子在幼年时多读诗歌,早早树立起正确的价值观,日后无论他们学习音乐、计算机等各专业,或者想从事农业、游戏等各领域,都没有关系,因为其“根基”是端正的。
如今AI时代已然来临,不少人担忧“人的主体性将被削弱”,但我却认为,此刻恰恰应当强调诗教的重要性。因为诗歌传递“真善美”,诗教本质上是情感教育、心灵教育与价值教育,阅读、学习诗歌需要投入情感——读杜甫的诗会落泪,读李白的诗会开怀,读苏东坡的诗会释然,这些体验都是AI无法给予的。AI写的散文、小说或许能以假乱真,但诗歌所特有的“凝练”与“情感浓度”,是它无法学会的,AI写的诗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AI创作的诗歌“无明显瑕疵”,逻辑通顺、辞藻工整,却唯独缺失“人味”;人类创作的诗歌或许存在缺憾,比如突如其来的情感迸发、看似无厘头的句子,但那都是真实情感的流露。
有人说,AI的“想象力”比人类更丰富,因为它阅读过海量诗歌,能够整合出诸多创作方案。但在我看来,AI的“想象力”仅仅是对过往内容的整合,永远面向过去;而人类的创作则是面向未来的。我来常山参加2025中国诗教大会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写出怎样的诗,或许走在街上闻到桂花香,突然忆起童年往事,一首诗便应运而生。这种“未知的感动”,AI永远无法拥有。它能够整合李白、杜甫的诗歌风格与意象,却写不出“属于当下这一刻的全新情感”。
最后我想说,人类文明留下的不只是高楼大厦,那些高楼或许数百年后便会消逝,但诗歌中蕴含的精神却会永远留存。就像黄鹤楼、滕王阁历经焚毁又被人们铭记、得以重建,正是因为“故人西辞黄鹤楼”“落霞与孤鹜齐飞”等诗句依然流传,它们所承载的象征意义永不会消亡。
(作者系《诗刊》主编,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