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在《王映霞忆鲁迅与郁达夫》一文中，曾提到王映霞所说鲁迅撰写《自嘲》一诗的经过：“我已记不起是哪一年，郁达夫与我约鲁迅夫妇吃饭，席间大家提出写字作纪念，郁达夫写的什么我已忘记，但鲁迅先生写的一首就是《自嘲》。当时还写上四句跋，是‘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爰成一诗’。”文末则说：“至于《自嘲》跟踪所谓‘偷得半联’现已查明，出自洪亮吉的《北江诗话》‘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载《中华读书报》2018年3月14日）

　　《北江诗话》跋：“右《北江诗话》四卷，国朝洪亮吉撰。按：先生字稚存，阳湖人，北江其号也。”“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唯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

　　鲁迅《自嘲》一诗中的两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家喻户晓，成为百读不厌的金句。其中的“孺子牛”就是所谓“偷得半联”。但据周振甫对这首诗的注则说，《鲁迅日记》1932年10月12日：“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云云。”“按，十月五日郁达夫在聚丰园宴请其兄郁华，请鲁迅作陪。”

　　周振甫认为，“偷得半联”有三种说法，其中郭沫若认为，即借用钱季重的“饭饱甘为孺子牛”，不是半联而是半句。

　　钱季重的这“孺子牛”，如果再追踪下去，则出于《左传·哀公六年》：“鲍子曰：汝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齐景公爱他的孩子，自己装作牛，口里衔着绳子，让孩子骑着。孩子跌倒，扯掉了他的牙齿。”

　　“孺子”一词，一般把“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配套作为《论语》的名言。其实，孔子虽有这个意思，但并非出自《论语》，而是出自司马迁的《史记·留侯世家》，描述张良年轻时帮助老人穿鞋，表现出良好的品德和智慧，得到了老人的赏识“孺子可教也”。苏轼的《留侯论》也引用过。

　　鲁迅的“偷得半联”大有意味。

　　鲁迅知识丰富渊博，学养不可估量。他是在聚餐时想到“饭饱甘为孺子牛”这句诗，真是智慧的脑袋一拍，便迸发出了火花。与热门的《随园诗话》《沧浪诗话》相比，《北江诗话》相对冷僻；钱季重这位诗人，很难有人记到；沈德潜编辑的《清诗别裁集》，收录了996位诗人，3952首诗，他竟未占有一席，可见他在清诗坛的地位。然而，鲁迅却能挖出“半联”，运用到《自嘲》一诗。可见他涉猎之广，波及之深。

　　鲁迅也是“君子坦荡荡”，借用了别人“半联”，却说是“偷得”，毫不讳言。他像写论文那样，引证别人的一定注明出处。实际生活中，口中高喊“偷”的，却是光明正大不是偷的；而有些人嘴上不说“偷”，却悄悄地把偷了别人的东西，堂而皇之变为自己的创作，招摇过市，显示广博，文坛并不少见。人品文品，一目了然。

　　更令人钦佩的是，鲁迅不但借鉴，还有发挥创造。你想，把“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演化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境界多么不同，有着天渊之别。郭沫若称赞说：“这一典故，一落到鲁迅手里，却完全变了质。在这里，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

　　在诗坛，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比比皆是，只是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罢了。最近网上流传某国文坛出了一个大笑话。一个中年男子用网上账号频频发表赞美总统的诗篇，文字看上去很有文采，也体现了他对总统的崇敬。这些诗歌被选入了当地2024年的诗歌比赛，在参赛中脱颖而出，成功进入了半决赛，并最终荣获奖项，还特意给颁发了奖状。然而这竟是一个黑色大幽默。他发布的这些作品，其实是二战时期德国纳粹诗人们写的，作者自己只是发现这些德语诗后，经过简单的修改，例如将诗中的“德国”替换成“某国”，将诗歌里的歌颂对象换成“总统”，就发布在自己的账号上，没想到这些诗歌竟成了很多人眼里的佳篇。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账号，连他的头像，也是通过Al技术合成的，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他的年龄49岁是假的；他毕业于某某大学的语言学院，也是假的……一大堆高官、记者、比赛组委会委员、评委等等全被一个假账号耍了。你说，这世界上的奇事，比小说写的精彩多啦！

　　当然，古往今来，写诗互相借鉴原也属平常。很多作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文化的汲取和传承。历史上著名诗人的诗作中，借鉴别人，巧妙演化，不乏其例。

　　宋代诗人林逋的诗《山园小梅》历来有“古绝调”“脍炙天下”之誉，突出地写出了梅花的高洁姿态和独特风韵，并以梅的品性比喻自己孤傲幽逸的个性：“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特别是其中的“疏影”一联，历来备受赞美。据明代诗人、鉴赏专家李日华《紫桃轩杂缀》载，这两句乃是借用五代南唐诗人江为的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江为的这两句诗，上句是写“竹”之影，下句是写“桂”之香，可写得并不确切。竹子干直叶茂，就不能用“横斜”描写，桂花香气浓郁，就不能以“浮动”形容。

　　林逋把这两句改为咏梅，前句写花枝，梅树先花后叶，故曰“疏影”，且枝条错落有致，故曰“横斜”；后句写花香，梅花香气清淡，所以飘散在空中的清香会令人产生若有若无的“浮动”之感。诗人借用前人诗句恰到好处，将“竹”改为“疏”，将“桂”改为“暗”，成了“点睛”之笔，与自己诗浑然一体，构成新的意境。

　　鲁迅之伟大，不是抽象的，从“偷得半联”这件小事，也能“一滴水看出太阳”。其实，很多事情未必能从宏观叙事上作出判断，倒是在细节上露真相的。有感于此，遂以此小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