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味
陈汉忠
江浙一带乡下过年,是有点隆重的。
早些年,老百姓平时过日子紧巴巴的,一年到头没闻过几回肉腥味也是常事。唯独过年不行,哪怕是再偏僻的小村,或者是再贫穷的人家,为了过年,都会倾囊而为之。原因不外乎一年忙到头,总该慰劳慰劳自己。
小时候刚过完腊八节,那清香可口、五味杂陈的腊八粥还未吃完,就跟妈妈吵嚷,过年了,要买“小鞭”,要扎兔灯。妈妈总会哄我说,过年还早呢,等吃了廿四夜饭叫镇上小姑给捎过来。
兔子灯嘛,家里有,让隔壁大叔重新糊一下。说着,妈妈从灶台上拿起一支蜡烛,在我眼前一晃说,红烛都不用买了。于是,我和妹妹就兴致勃勃地期待廿四夜的到来。
乡下人说,腊月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这其实是一种感觉,腊八节刚完,小年就来了。我们海门人管小年叫“廿四夜”,俗称“送灶君日”,白天家家户户掸灰尘,打扫室内卫生。入夜,给“灶君”焚香点烛,送灶神上天。这似乎有点迷信色彩,却是海门人的传统习俗,因此,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廿四夜饭是比较丰盛的。
那时乡下人难得有大米饭吃,但廿四夜一定有大米饭,而且要放入家乡特产赤豆。赤豆米饭烧熟后那红彤彤香喷喷的味道,着实有点馋人。菜肴也会比平常好许多,通常有刚从宅沟里捞上来的鱼,从地窖里挑出不能留种的芋艿。再加上经过冬霜煎过的青菜炒豆腐,色香味齐全。
但有件事我当时不明白,明明吃“廿四夜饭”,怎么偏偏在农历廿三晚上就吃了呢?小时候只管吃,不问那么多。后来长大了问妈妈,妈妈似乎也不知原委,还是镇上的爷爷知识渊博,说按海门通行的风俗,称作“官三民四”。海界河南的沙地人自诩为官家后人,就把廿三作为节。海界河北俗称江北人通行的是廿四夜。离开故乡几十年了,我现在居住在南京,仍然沿袭儿时习俗,廿三晚上吃廿四夜饭。
廿四夜一过,办年货就进入了高潮。现在办年货,习惯到超市选,或在网络上搜寻,只需一会儿就操办停当。可那时乡下就不一样了,生产队里会杀猪捉鱼,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家底殷实点的人家还会杀鸡宰羊。但蒸年糕、做馒头、包元宵则是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了。蒸年糕最好吃的是用糯米作原料的,又黏又香。我家那时穷,买不起糯米,好在妈妈手巧,她用家里收的白玉米磨成粉,再筛出精粉,蒸糕时玉米粉里再加点糖精,蒸出来的年糕和包出来的元宵一样香甜可口。如今,妈妈已经作古,可妈妈蒸的玉米糕的味道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过年时,乡下亲友偶尔也会捎来几块年糕,看得出来是用上好糯米粉作原料,里边还加了桂圆肉、红枣、核桃肉等辅料,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没有妈妈当年蒸的玉米糕香甜。
除夕,乡下人叫大年,按习俗,那天家家户户要烧经祭祖。所谓烧经,就是宴请家里的老祖宗。海门人是朴素的,他们认为,人间过大年,吃喝玩乐,自然不能忘了地下的先辈。海门民间平时烧经,一般把逝者去世的那天作为忌日,每年的这一天都要设宴祭奠,焚烧纸钱。过年祭祖则把三代以内逝去的祖先一并请来,斟上酒,盛上饭,摆上各式菜肴,再焚香点烛,家人按辈分挨个跪拜叩头,然后再焚烧纸钱。一家老小肃立周围,目睹祖先受用。此刻,家中长者会给小辈讲述逝者中某个先人生前有何爱好,诸如喝酒、抽烟、打牌之类的,有时甚至在台角上摆包香烟或纸牌,以示纪念。焚烧纸钱时,因火焰产生热空气对流,黑色的纸蝶会随风飞舞,有时还会在火堆附近生成小小的旋风。这时父亲会说,老祖宗在分钱啰!我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此情此景,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可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除夕,宅上的乡亲们忙着贴春联挂灯笼,入夜,宅里宅外,到处灯光闪烁,喜气洋洋,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鞭炮声响彻夜空,家家户户围坐一桌,吃肉喝酒,元宵饺子端上桌,大碗米饭放开吃,真是好不开心。在我的记忆中,大年三十晚饭是可以吃到深夜的,尤其家里有爱喝酒的,可以闹腾到黎明,谓之守岁。夜里,鞭炮声几乎彻夜不息。尤其在子夜新年到来时分和五更天要亮时,鞭炮声最为密集,可谓震耳欲聋。
当然,海门人过年除了拜年道贺外,初一和初三的早饭也是马虎不得的。按习俗,都要提前把米淘好,把菜洗净,初一早上既不洒扫庭院,也不洗菜淘米,谓之把住财气不外泄。再后来的正月十五闹元宵,也就是图个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总之,过年的许多习俗,都是并不富有的乡亲们企盼摆脱贫困和对未来丰衣足食的美好向往。
岁月在不知不觉中飞驰而去,孩提时代对年的企盼慢慢演变成了一种责任。女儿长大了,又有了外孙,他们又成了儿时的我,他们对过年的向往,难免会勾起我童年的记忆和对已故亲人的深切怀念。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老了,年味儿也变了。
是的,对年的品味,年幼时与年老时不一样,富裕的与贫穷的感受也各异,守着故土与漂泊异乡心情更是天差地别。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为过年赋诗作词,因身处环境不同,抒发的情感也千差万别。
曾在海门担任过知县的宋代诗人王安石写下“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诗句,把过年的场景刻画得活灵活现。而唐代诗人来鹄的“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漂泊异乡的诗人对万里之遥故乡过年的思念难以入眠,虽说有点凄凉,但抒发的是一腔真情。倒是清代诗人孔尚任比较开脱,大年夜喝光了酒,花完了钱,仍然难以入眠,企盼“听烧爆竹童心在,看换桃符老兴偏。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欢笑拜新年”的时光早点到来。
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唐人孟浩然《除夜有怀》中“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的诗句,直言相陈,却又遐思不已。不过最能鼓舞人心的还数共产党人林伯渠“通宵灯火人如织,一派歌声喜欲狂。正是今年风景美,千红万紫报春光”的诗句,劳动人民欢度除夕的情景跃然字里行间。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有诗意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