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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牛的碑

  少年时,我曾有过给牛筑墓的冲动。

  我对耕牛有种莫名的情感,是感恩,是敬畏,还是因为它们一辈子兢兢业业,而我们却没给它们任何回报的歉疚?

  我弟弟七岁始,就给生产队放牛,大他两岁的我,却一直在上学。那一年我们家已经不养猪了,老猪圈就成了这头黄牛的蜗居。如果不干活,那黄牛就安静地待在猪圈里,从来不像猪那样饿了、烦了,木栅栏都被它啃得狼藉不堪,尤其是那吼声,半个村子的墙壁都要被震裂了。

  弟弟每天凌晨牵牛出栏,带它去吃沾露的青草。这是牛的最高,也是唯一的待遇了。太阳升起来了,牛也吃得差不多了,就被拉去耕田。它拖着沉重的犁耙,在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奋力跋涉。

  在我的记忆里,大半天下来,黄牛是得不到片刻休息的。有时候它走着走着,突然陷入了泥沼里走不动了,农民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地呼啸而下,于是它拼力一挺身子,从泥淖里挣扎了出来,继续前进。直到收工,我弟弟从驾犁的农民手里接过牛绳,牵着它去河里洗洗,在河岸上寻些野草,填充它那早已饿瘪的肚子。

  寒冬腊月没了青草。没养过牛的人很难想象冬天的牛靠吃什么为生。稻草!晒干了的、一碰就沙沙作响的稻草!这东西又糙又扎嘴,且无营养可言。可当我们把一束束稻草扔进牛栏时,牛的表情无喜无嗔,它淡然地叼起稻草,磨动着嘴巴咀嚼起来。

  我们家乡的牛一辈子没碰过粮食,连秕糠都没尝过。有天,我听到一位外省朋友说起他们那边春耕时,农民会给牛喂一些黄豆。我竟艳羡地惊叫起来:你们的牛真幸福啊!

  耕牛总是逆来顺受。它们任劳任怨,鞠躬尽瘁。没有“死而后已”,我亲眼见弟弟放的那头黄牛渐渐老弱,人们就商量着把它送到屠宰场,剥皮吃肉。这让我的心发痛。不是我矫情,也不是君子远庖厨,我更没有资格责怪屠夫的残忍和食肉者的饕餮——那年月,村民们一年到头也极少吃到荤腥,他们需要肉类解馋,需要增补营养和元气。我只是觉得,猪羊鸡鸭兔们一辈子不干活,被人吃肉活该,而劳苦一生的耕牛,不能让它退休享几天清福,不能死得体面些吗?

  我无力救赎那头年迈的黄牛,它终于被强拉到屠宰场,然后变成大块大块的红肉,被几个农民挑了回村来。第二天,家家户户的后门都丢出几块牛骨头。我心神不定地对弟弟说,我们去把牛骨头捡来,弄到山上埋了好吗?

  弟弟对我的提议嗤之以鼻:你读书读傻了啊?牛骨头烧成灰,是最好的磷肥!

  我的牛冢梦从此打了结,高高挂起。

  去年早春的一天,我们单位在仙居乡下搞了个集体活动。那是个真正的农村,偏僻、幽静,还充满着原始味道。午饭后,来了位潘姓白发老农,说要带我们去山上走走,让我们见识一个稀罕的风景。

  我们跟着他出了村,沿着枯草衰杨的山道转了一会儿,一个非常壮观、圆实的土丘入目而来。坟前立一石碑,看得出岁月的风霜,碑上阳文雕刻着“牛冢”两字,被人用红漆涂得鲜亮无比。碑前有一香炉,厚厚的香灰里叉插着许多燃过的香梗。

  我们惊诧不已。

  这位潘姓农民给我们讲了这么个故事:

  潘家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山下的景星村。他们的七世祖,除了农耕还兼做采石生意。那天,潘家12岁男娃上山放牛,没多会儿,却被自家的黄牛用角挑着回家来了。

  孩子满身是血。孩子的母亲吓坏了,她赶紧抱下儿子,任她怎么叫唤,儿子人事不知。她一抬头,看到牛角、牛脸、牛脖子上也是血迹斑斑,就跑到采石场对老公哭喊:“我们的儿子死了,被自家的黄牛给挑死了哇!”孩子的父亲回了家,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急坏了也恨极了,他抡起自己的开山大铁锤,向牛头砸去。一下、两下……牛头破裂,脑浆随着鲜血迸出。黄牛倒了下去……

  后来男孩被救治过来了,说起这天的经过。原来他像平日一样放牛在山,密林中冷不防地蹿出一头斑斓大虎,叼起他就跑。平常里貌似窝囊的黄牛救主心切,奋不顾身地追了上去,用犄角和猛虎英勇战斗。几个回合下来,老虎不敌,丢下男孩落荒而逃……黄牛要将孩子弄回家,可它没长手,只能把犄角伸进男孩的衣服,挑着男孩回到家里……

  主人后悔不已,念及黄牛的救子大恩,到头来却冤死在他的铁锤之下。一千个懊悔一万个痛心也没用了,于是就筑了这个大坟,用殡葬家人的方式,将黄牛厚葬了,并立了石碑。子子孙孙每年清明都要来到这里给它扫墓祭奠。

  我们对着这块牛的碑,双手合十。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牛的碑 2023-12-10 26482433 2 2023年12月10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