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为大力弘扬爱国主义精神，浙江日报报业集团、浙江省作协联合开展“‘起航号杯’共和国记忆·我家70年”大型征文活动，面向海内外征集与浙江有关的作品。

　　上个月，我们的征文启事一经推出，便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众多文学爱好者的投稿。散文、诗歌、长微博、微剧本……各种文体百花齐放；聆听时代变迁、怀念身边亲朋、赞颂浙江发展……各种记忆篆刻时光。本期我们选登其中两篇作品，与诸君共品独特的共和国记忆，感悟动人的家国故事。

新安在天上

蔡庆生

　　下了汽车，我便选择慢悠悠沿新安江右岸盘山公路走着，欣赏着一江碧流和两岸绿树，默念唐代文学家罗隐《人日新安道中见梅花》中的诗句：“长途酒醒腊春寒，嫩蕊香英扑马鞍。不上寿阳公主面,怜君开得却无端。”却没有屡试不第的失落感，反而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飘飘然。

　　1956年秋，我从抗美援朝前线卸甲归田，又曾出版过三本诗歌小册子，直接就被浙江省文联安排到刚刚成立的新安江水电工程局来体验生活，打算先在《新安江报》兼个编辑、记者，然后再到勘探大队蹲点。这一年，我刚满19岁。

　　报到第二天，巧遇水利部长钱正英带了苏联高尔基水电站站长等一行专家实地考察新安江，我有幸全程陪同。那一天的见闻，正堪称胜读十年书，光是“道听途说”，便都是历史地理科技讯息。

　　钱正英一边吃着随身带着的小点心，一边向苏联专家们介绍起新安江：她先背了一首清朝的古诗：“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然后笑说，一组数字游戏似的诗，写尽了新安江水系之高之险，直如我们的人生。

　　工程局的一位干部，展开一幅桌面般大的蓝图，指点着说，新安江发源于安徽，下游便是富春江、钱塘江。今天我们先到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实地的富春江七里泷，遥望严子陵钓台，然后再到罗桐埠坝段下洞考察，中午赶回。在车上，他拿出了一张徐洽时总工程师设计的未来新安江水库示意图，那照片上的水库模样，直如一只大蝎子，头朝东，尾巴向西，趴在浙西万山丛中，一个人造的海洋，好大气派。据他说，徐总工在1949年前便曾醉心于新安江开发，只是生不逢时。

　　在工程局宣传部，我领到了一纸《新安江报》记者证之后，就急着去报社办了在勘测队蹲点的有关手续，住到左岸惧头钻探队的工棚里去，与一队年轻的钻探机工人同住一室了。工棚外，摆满了一箱箱地下钻探出来的岩芯，一排排齐齐整整长短接拼装箱排放，颇像地心发来的电报长文，报告深藏地下的秘密。

　　之后不久，我写下了《地质点》：“地质点上/插看一面红旗/像一支火把/风/吹不息/雨/浇不灭/它忠诚地站在那里/告诉人们/大地的秘密”。在这里，我掌握了钻机掘进时的扶给进把和记录进度日记本的使用。在这里，我见到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水电工人，拖老带小在这里安家落户，安心长期建设新安江的辛苦。

　　有一个晚上，队长老姚接着报告，说钻机卡住了，不能继续旋转钻进。他到场一查，发现是水下的套管叫什么杂物堵住了，这个全国劳模二话未说，寒冬腊月里，未穿潜水衣，便一个猛子扎入深水排除障碍，当他钻出水面，钻机便又重新轰鸣起来。

　　开工的第一锄，落在右岸坝头开关站。那里是一座数百米高的大山，我们将从山顶面北方向切下半座大山，开挖成一个数级台阶式的平台，供架设电线通向四面八方，这才是“江南电力网”的中心部位。当开关站工程最为紧张的时刻，我几乎夜夜跟工长邵小鸿上下班，当他的通讯员，有时也出任安全员，手持小红旗，在开山炮轰鸣前封锁交通，不许行人来往。

　　待到坝基开挖，已进入了枯水期，新安江碧水最为清浅，真的如古诗中所写“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江水清澈见底，游麟卵石历历。坝基的开挖浇捣，不亚于战场上的一场中型战役，工地上的千军万马都在为它服务，土地上的风水电一切能源，都在为它运转，千万工人一条心，都扑在这条105米高的“厂房顶溢流式大坝”上了。

　　最为激烈的一场战斗，莫过于那次秋洪暴发，柔美的新安江一夜间变脸，暴烈凶残，一路拔树倒屋冲毁家园。我在紫金滩江边一站，江面宽了十倍，浑黄山洪怒卷旋涡飞过眼前，仿佛是地球在脚下浮动，我已飘入云端。下游的罗桐埠水文站那块嵌着水尺的岩石，已成了孤零零的小岛远离岸边，水文工作者们只能将小船系在礁岩上，继续记录水位数字。最后，水尺被淹没，他们继续在岩壁上用刀砍出印痕，记录着破纪录的水文资料。

　　破土动工后，新安江工地即如一个拳击手，四面重拳出击，全国各地的水电大军也从小丰满、官厅、三门峡纷至沓来，汇聚新安江畔。一条千古寂寂的新安江，至此夜夜被电灯照亮，江面倒映金色的森林，美不胜收。钻探机、风钻、电动机和开山炮的轰鸣，日夜不息 ，工程进度之快，常常令人欢欣鼓舞。

　　大坝开始浇捣不久，国际风云突变，苏联专家撤走，带走图纸，原先向捷克等国预订的自动装卸汽车、举船机等，他们也拒绝交货。天灾人祸夹攻，工程资金及水泥等奇缺，工地到了几乎难以开工的局面。后在周恩来总理关心下，这座从1952年开始规划勘测到1957年4月主体工程开工，终于在1960年第一台机组投产发电全部由我国自主完成的大型水电钻，便横空出世了！

　　多少年后，我和几位诗友曾坐一叶轻舟，从新安江大坝右岸码头出发，穿越有1078个岛屿3000个西湖那么大的湖区，沿着曲曲弯弯水位抬高了的干道，直往尽头的安徽屯溪驶去。

　　一路的湖光山色，分外奇丽，两旁山岗上，尚有故土难离的山民蹲在那儿居高临下把我们当画中人看，我们更把他当成了天上的神。

　　此番游历，印象最深的是小船在湖心滑行时的感受，我仿佛觉得我们住过的工棚尚在水底下藏着，同时也藏着我们昔日的痛苦和欢乐。

　　还家之后，我涂鸦了一则《新安江赋》，其中写道：浮千岛于一湖，聚万水成大海，鱼虾欢跃，鸥鸟翔飞，碧水青山映蓝天。万千铁塔托起红云霞彩，金光普照江南，与银河接轨，同星海联网，那是万众一心用汗泉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