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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4版:文化休闲

  和阿瑟米勒合作是一生中难得的机会。我自认很幸运。

  我第一次和阿瑟米勒接触是一九七八年他匿名来中国访问。当时普通外国公民可以参加旅行团来中国。那个时候,旅游团游客通常在中国只能待一个星期,可阿瑟待了将近一个月,采访了很多人。他妻子英格·莫拉斯是位专业摄影师,拍了不计其数的照片。一九七八年他们访问中国到一九八○年我在美国再见到他们,这之间他们就中国之行出了一本书。

  一九八○年曹禺和我去美国为《茶馆》在那里的巡回演出做准备,和阿瑟谈了些初步的想法。那次访问,阿瑟作为美方的代表欢迎我们。可他正忙于他自己的一个剧本的演出,不能陪着我们一起到处跑。不过我们在纽约时他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和我们在一起。他年纪也不小了,六十好几了,还开车把我们从纽约接到他康涅狄格州的家。他开的是辆德国奔驰,柴油发动引擎,是辆马力十足的小车。我在他家里第一次遇到英格。她为我们做了些欧式的菜肴款待我们。她当时已经开始学习中文了。

  一九八二年我在肯萨斯市做访问学者时,阿瑟和我仔细地探讨了选一台他的戏在北京人艺演出的可能性。他建议排《严峻的考验》,因为他在一九七八年访问中国时听说了许多人受迫害的情况,一些知识分子在“文革”期间因冤假错案而受苦的往事。我却劝他另选一台戏。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说:“因为八十年代初期,‘文革’已过去好几年了。多数人都恢复了名誉,平反了冤案。如果光是以不公正的迫害为主题,我认为选择《严峻的考验》没有多大意思。”阿瑟听得很认真,同意在选择哪出戏上他对中国观众要负责。我其实有自己的考虑。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我在清华大学第一次读到《推销员之死》这个剧本时,就梦想着把它搬上中国舞台。如果有希望,我就不会让这个梦想破灭。

  最后,他同意了,但他说:“我有一个条件:威利·罗曼由你来演。”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能不同意吗?

  他看过我在电视连续剧《马可波罗》中演的忽必烈,也知道我在人艺的舞台角色。

  “剧本也得由你来翻译。”他加了一句。

  一九八三年初阿瑟到北京时,我刚译完本子。

  尽管这台戏比我们剧院演过的任何一台戏都长,但我们不能删他的戏,我的翻译非常忠实。我们对演出的时间有些担心,但没办法。

  阿瑟对中文一字不通,但他用秒表掐时间,对结果很满意。他在排练过程中最高兴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对整场戏计了时。

  “恭喜恭喜!”他说,“中文演出和英文演出一样长短,一分不差。”他又转过身对我说,“得感谢你的翻译。”

  那是对我语言能力的肯定,但我心想,难的不是这个。

  原作是非常口语化的美式纽约英语。译成中文时,我尽量避免书面语,不想让剧本听起来有翻译腔。因为是北京人艺的演出,我的翻译偏重北京方言和俚语。我还注意保持原来剧本中对话的速度,因为我知道这对剧本的整体感很重要。

  首演那晚,阿瑟米勒也很紧张,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不住,满剧场溜达,从各个角度听,感觉观众的反应,判断他们是否在该笑的地方笑,该静场的地方静场。整个晚上他都在观察观众,尽量体会他们的感受。可中国人通常不习惯表露他们的情感,我不知道他那天晚上究竟得到了什么体会。演出最后结束,他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来到台上谢幕。

  我在侧幕等着其他演员与威利·罗曼道别后从台上下来。大幕闭上后,观众席一片寂静,那对我们来说是漫长的一刻。一位女演员以为演出是个彻底的失败,开始有些欷歔。可突然间,不知是谁领的头,雪崩一样,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还有人在喝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很激动,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观众席中没人去关心末班公共汽车。不像我们有些同事估计的,没有人从散场门往外跑,相反,观众们都涌向舞台,喊着好,指点着。

  这是“文革”之后第一台真正成功的新剧目。那掌声是我作为演员从未体验过的,就像是潮水。这是一个演员为之生存的时刻。谢幕还在继续,阿瑟被请上舞台,接受他应得的喝彩。

  不同于其他演出,结束后,没人顾得上去卸妆,我们聚在一起喝着烈酒,即使通常只喝茶的演员,那晚也喝上一口。大家都知道演出非常成功。


浙江日报 文化休闲 00014 2009-09-18 浙江日报000142009-09-1800027 2 2009年09月18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