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城里孩子的暑假不同，12岁的胡国君没有参加补习，也没有接触时下流行的各类兴趣班或培训班。每天做完作业，他都会拿起一本新编的识字教材，跟着村里的白发老人一同诵读。

　　要到达胡国君居住的李山村，从文成县城出发，还要坐车走上个把小时的山路。

　　炎炎夏日，在这个位于山峦之巅的村落体验“特殊”的暑假，我们的心似乎也“凉快”了起来。

　　远离浮华喧嚣，李山人，守望和传承着乡土中国悠长的文化魅力和独有的精神厚度。

　　“老看妈妈在那里读，挺有意思的，我也拿来翻翻”

　　“天高轻清 地厚重平 月出东边 风纳西轩 雾罩山场 露滴平垟 霜结五更 水流山坑……”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文成县与瑞安市接壤的瑞安市高楼镇宁益乡学校读书的12岁男孩胡国君注意到，一有空，妈妈就会倚在窗前，轻声诵读着一本题为《李山书》的民国版识字教材。

　　该书原名《簿记适用》，分为天文、地理、时令、称呼、入学、契约等35类，读来琅琅上口。

　　出于好奇心，12岁的国君抽空也翻了翻这本书，没想到，却觉得它“挺有意思的”。比如，之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繁体字的他忽然发现，“筆”，原来就是“笔”！

　　仔细研读就会发现，《李山书》的内容包罗万象。从中国历史朝代、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教育军事、风俗礼仪、典章制度，到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记账订约，以及竹木花草、飞禽走兽等，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常识应有尽有。

　　这便成为国君姐弟在这个暑假打算“花点时间学《李山书》”的缘起。国君的姐姐胡利君，今年20岁，刚刚高中毕业。平时爱看娱乐杂志的她，在辅导弟弟的过程中发现，《李山书》里蕴藏着太多她也不认识的字和无法解释的词。

　　好在村里不少白发老人，倒是能念、能讲解《李山书》的一把好手。最让人惊叹的是，村里95岁的胡从治老人甚至还能背诵《李山书》。“生芪炙蓍 别直高丽 东洋西洋 附子炮姜……”《药材》篇的204种常见中药材、24种中成药，共158行，老人一气背完，口齿清晰。

　　在位于村子中央的李山华侨教学楼边，是修葺一新的李山胡氏宗祠。祠堂里的大玻璃间，敞亮开阔，摆放着会议桌和沿墙的一圈座椅。这里兼作村里的会议室，如今又成了国君姐弟和同伴们学习《李山书》的教室。

　　文成是浙江著名的侨乡，李山也不例外。改革开放之后，村里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纷纷到海外谋发展，光在米兰一个城市，就开了47家中餐馆。人去楼空，李山几百幢房子多是“铁将军把门”，常住的一百多人大多是老人，大大小小的孩子只有十几个。

　　“学生”虽然不多，77岁的胡冠绍依然沿袭着他早年作为乡村教师的严谨和认真。讲解间隙，他甚至还就一些字句的释意，和几个老哥们争论起来。

　　“现在年轻人很多精力都花在打牌、玩电脑上，了解传统文化的机会太少了！”胡冠绍感慨道。

　　“富有乡野特色的小百科全书，把它传下去是我们的责任”

　　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1918年，李山村一位名叫胡伯庄的19岁年轻乡村教师，编著了如今让我们叹为观止的《簿记适用》上下篇。

　　因为这两本薄薄的小册子，李山作为一个小山村却在相当长时间里闻名远近——“近百年来无文盲、无赌博，全村人人会打算盘，村民言谈举止与众不同”，都与这两册《李山书》的传习分不开。

　　李山地处温州市瑞安、文成和丽水市的青田交界处的深山之中。民国年间，《李山书》曾在那一带山区的私塾内被广泛使用，直至上世纪50年代初，还曾被用作夜校课本。

　　湮没数十载后，《李山书》重又被人提起，并且得到“现代化的重编”，这才使得今天的国君姐弟，有了接触它所承载的乡土文化的机会。

　　发起重印《李山书》的第一人，是瑞安市退休干部胡明合。今年75岁的李山村人胡明合，小学未毕业，但是当了25年兵，“见过世面”。听说李山有《李山书》后，他四处打听，从村民胡克捧家找到了上册，又从胡克镒家找到了下册。有好多字他也不认识，但他总觉得这书“有意思”，点了一遍，“正文有7301个字”。

　　区区七千余字，以现在的标准，可能连篇本科毕业论文的篇幅都不够，可在当时，却向村民介绍了生活中必备的各类常识。只要读懂《李山书》，不仅能写信、记账、立契约，还能懂得礼仪称呼，分辨色彩，了解金银玉器……

　　作为课本，它并不是按我们通常所见的语文课本的形式编排——即从“人、手、足，山、河、田、土”之类的单个汉字开始，而是以四言、六言或五言、七言的韵文形式来编写；其内容也不是民国小学课本中常见的“小猫叫”、“小狗跳”之类，而是按喜事、杂货、草具、宝玉等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常识来分类。

　　由于课本的使用者是本地民众，全书以温州方言押韵，但即便用普通话读来也是琅琅上口，显出汉语的独特魅力。在2008年春天重编时，由村里的胡美英女士加注了拼音。于是，就出现了今天这一独特的景象，92岁的胡克茂老人用文成话朗读《杂货篇》，12岁的胡国君轻轻用普通话在边上跟读。 

　　“云肩围领，就是用土布围在脖子前取暖，小孩子还能当围嘴用。”61岁的胡克任，去年起重新接触《李山书》，唤起了他诸多的童年记忆。

　　“北京来的专家说，《李山书》堪称富有乡野特色的小百科全书。祖宗的宝贝，失传了太可惜，把它传下去是我们的责任。”胡明合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努力有了意外的收获。

　　暑期研习班上，除了老老少少，甚至还出现了家庭妇女的身影。45岁的胡奶多说，她小时候跟着爷爷和爸爸学过几句《李山书》，可惜后来家里的老版找不到了。现在新版出来，她可以尝试同时用家乡话和普通话来朗读。

　　“无论你走到地球上哪一个角落，你都是李山人，都要爱国、爱乡”

　　作为李山暑期研习班的延伸，几百册新编《李山书》，陆续送达远在意大利、德国等13个国家的李山村人后裔的手中。

　　“李山怎么还有这样的东西？”16岁的胡余余手拿文字从右到左竖排的《李山书》，惊讶地向爷爷胡从久发问。这个随家人生活在米兰的文成女孩，之前只在周六下午才去中文学校学习，如今，又多了一项与祖国有关的“暑期安排”：跟着爷爷读“李山古书”。

　　对于“可以用中文写信”的胡余余而言，书里一个简单的名词，可能就是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神奇世界。在爷爷的讲解中，有一种叫“良姜”的植物，俗称“野砂仁”，在她遥远的家乡，被人们用作去风湿的药材。

　　曾几何时，李山村人曾以“嫁出去的女儿都识字”、“嫁进来的媳妇很快就开始识字”为豪，而“侨居在国外的孩子都能读通《李山书》”，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们引以为荣的新内容。

　　与普通的山村不同，李山村干净清爽，甚至还有一丝现代感：新修的公厕不会让都市来客感到尴尬，村口礼堂的黑板报上，报道着“家电‘以旧换新’有了详细规定”和“7月22日日全食”的新闻。

　　这一番乡风文明和现代建设相结合的山村风貌，跟村里渊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村里这块自制的水泥黑板报，负责人就是77岁的退休教师胡冠绍老人。他曾做过村小和初中教师，自1997年开始，他每个星期为村里出黑板报，一个星期换一期，已经坚持了12年，共出了500余期。他一个人还订了5份报纸。

　　这一番景象，和华侨们的赤子之心同样密不可分。村里近年新修的亭子、水泥路、校舍等等，无不倾注着海外李山人的心血。在新编《李山书》的最后，附有一个“捐资光荣榜”，17位慷慨解囊、捐资在人民币2万元或欧元2000元以上的胡氏弟子，名列其上。

　　记者到访时，旅居米兰的胡从久刚好回到李山办事。午饭在老房子间摆了十几张大圆桌，乡里乡亲坐在一起相聚。这是李山村平日里见不到的热闹景象。然而，一旦哪家有红白喜事，或是村中有要事商议，远在海外的李山人，就会像纷飞的归雁，回到这个静谧的小山村。

　　上世纪70年代，胡从久曾担任过李山小学的校长。他回忆说，学校全盛时期学生达到370人，教师20余人；有小学六个班级，初中三个班级。教师中还有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为了使他们能够安心在村里教书，村里沿袭过去“校田”的传统，动员在国外的亲戚捐款，专门成立了一个教育基金会，每月给这些外地教师若干补贴。

　　尊师重教，向来是李山的传统。在国外闯荡多年的胡从久，对此更是有着深切的感触。“文化这东西，道是有形却又无形。”胡从久觉得，只要把“内在的修为”练好了，什么事都能干好。他本人也许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位曾经的小学校长，如今把富有中国文化气息的“美春园餐馆”，开在了米兰中心火车站边上。

　　“欧亚非澳美，汉满蒙回藏。”在孩子们的朗读声中，我们发现，《李山书》中还专辟“洋货”一篇，介绍当时刚刚传入中国的各种西方器物，除了日用的“洋油洋灯，洋伞洋巾”之外，甚至还有“显微镜”、“地球仪”之类的“高科技产品”。这不免让人遐想，念了这样的课本后，李山人见识气度发生的变化，是不是与今日李山人的敢于闯荡，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

　　“不许损人利己，不许出入不明”，“勿待贫时思富，须当富时思贫”，讲解《李山书》“修身六言”篇中讲述的做人道理的间隙，胡从久告诉我们这样一个细节：在海外的李山人，无论贫富，无论身处逆境还是顺境，几乎都没有赌博的习惯。 

　　“无论你走到地球上哪一个角落，你都是李山人，都要爱国、爱乡！”发起重修《李山书》的胡明合希望，朗朗书声中的孩子们，能够如同他们的祖父辈一样，无论身处何地、从事何职，都能“牢记历史，爱国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