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首田歌
□金天麟
去年9月,当“中、日、韩民歌比较研究课题组”的研究学者来到浙北嘉善陶庄镇考察嘉善田歌及其歌手时,我介绍的第一位田歌手就是袁小妹。可是袁小妹已在数月前过世了,陶西村的田歌手吴玉英说,袁小妹在临终前一直牵记着我,留下了最后一首田歌,嘱咐吴玉英转交给我。
我的心头一下子塞满了惆怅!吴玉英说,2007年的春节刚过,一天,袁小妹捎口信让吴玉英到她家去一次。吴玉英去后,她说:“我记起了一首田歌,恐怕是最后一首了,你替我记下来,下次金老师来时你交给她。”于是,吴玉英记下了袁小妹最后一首田歌:
我唱山歌迎风飘,
一飘飘到阿姐双眼瞄瞄、双脚掸掸,
唱到我小妹心里混淘淘,
郎啊郎,你唱私情山歌到别处去唱!
不久,这位嘉善最会唱田歌的老人与世长辞了!那天,吴玉英把袁小妹唱的“最后一首田歌”交给我时,我胸中似潮涌动,20多年来袁小妹与我的田歌交往顿时浮在眼前——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最会唱的嘉善田歌手。1983年3月,我出差到陶庄,利用工作之余搜集田歌。陶西村的田歌手吴其生向我介绍说,金厍村杨家坝的袁小妹会唱田歌。
那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到金厍村有六里地,我毫不犹豫地上了路,到她家时,身上头上都结满了雪粒。袁小妹头上围着一块毛巾,腰间拴着黑围身,她唱了《种田歌》、《插秧歌》、《耘田歌》……我忙着记录,兴奋不已!
几天后,我又去陶庄,把她和吴其生等人请到我住的供销社简陋的旅馆里,没有酒菜招待,只有茶水、香烟和充饥的粽子。袁小妹唱了几首短篇后,我问她:“长篇的田歌有吗?”
袁小妹想了想,说:“我唱一首《大傲郎》吧!”
正月傲郎是新年,
大红围子盖胸前。
大红围子花俏袖,
袖上又镶滚,汗衫雪雪白,
绫罗掼背心,掼得三分平地高小脚,
镶口大红裤子相对格条百褶藕丝裙……
犹如一条清澈的小溪,节奏自由欢快地流淌,她几乎是一口气把一首200多句的田歌《大傲郎》一字不漏地唱下来。唱到低沉处,以歌当话,如诉心曲,缠绵悱恻;唱到激愤时,如江河决堤,似闪电雷鸣。她唱得实在是妙极了!末了,还向我解说:“《大傲郎》的‘大’是长篇的意思;‘傲’是想的意思;‘傲郎’就是想郎。”我像一个经历千辛万苦终于获得丰收的庄稼人,激动得连夜把《大傲郎》整理出来。半夜里,一句句田歌词还在脑海中浮现,把我搅得无法入睡。
突然,一个个问号冲击我的心头: 丁栅乡张安村的著名田歌手沈少泉只读过小学四年级,他是骑在牛背上偷偷地听别人唱田歌时学会的;袁小妹是文盲,她怎么能学会那么多田歌呢?田歌手是怎样创作的?于是,我开始做一些研究。
袁小妹出生于1922年12月,小时候在娘家陶西村听哥哥唱田歌,自己默默地记。她出嫁后,经常在干农活时、夏天乘凉时唱。过了春节,我把袁小妹请到嘉善参加由县文化馆召开的民歌手座谈会,她唱了《十转郎》、《十根扁担》、《十根汗巾》、《六十四只狮子》等田歌。我把她演唱的田歌一首首记录下来。在《中国民间歌谣集成浙江卷》中共收进嘉善田歌21首,其中袁小妹演唱的就有6首!
一晃到了2001年,春节前几天突然接到一家电视台的电话,要来嘉善拍田歌。再过几天就是大年卅了,这时候去拍片找谁呢?我想到了袁小妹。掐指算来,她80岁了!电话打到金厍村一问,真高兴,她健在。农历12月28日那一天,我和电视台的摄像、编导驱车来到金厍村。
袁小妹家厢屋的大门旁挂着香气飘溢的腊肉,过年用的猪蹄胖挂在屋梁上,八仙桌上放着白白的团子,每个团子的中间点着象征喜庆吉祥的红印……袁小妹见了我,核桃般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布满青筋的双手紧紧攥着我,问我:“你还记得吗?18年前你第一次来我家找我唱田歌,那天下着大雪,你是冒雪跑来的,头上身上都是雪……”
18年一晃过去了,我早忘了那天竟然是个下雪天。我只觉得她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苍老了许多。我说明了来意,坐在厢屋前晒谷场的大树下,就像18年前我来采风时一样,她轻轻地唱起来。她的嗓子远不如当年了,但她的记性依旧那么好。她唱了一首又一首,电视台的镜头对着她,摄下了这18年后的难得相会!
与她告别时,我忽然想起,再过18年去找谁唱田歌呢?不!应该把田歌留下来。在老田歌手尚健在时,把他们唱的田歌全部录像,无疑是一件抢救性的、有价值的事!我向她约定下一次请她到嘉善把她唱的田歌全部摄像。不久以后,嘉善启动了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县民歌手座谈会特意邀请袁小妹参加,但她儿子怕影响她身体健康不让她来。我当即打电话去再三邀请,哪怕来半天也行,并用专车请专人到她家接。她显得特别兴奋,对着摄像机唱了一首又一首。然而2005年6月,中央电视台到嘉善拍摄田歌专题片到她家时,她因摔伤躺在床上已两个月了!她挣扎着起来,在众人搀扶下来到场上,刚唱了几句,就对我说:“我唱不动了,要躺了。”
我们只得把她扶回到床上,站在她的床铺前,默默地看着骨瘦如柴的她,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她断断续续地说:“金老师,你第一次来时天下大雪……下次你来,我一定唱。”我还能说什么呢?田歌手老了,田歌老了,再不抢救来不及了!
最近这两年我集中全力编著《中国·嘉善田歌》一书,把袁小妹唱的田歌都编进书中,并为袁小妹等有代表性的田歌手做小传。本想等书出版了去看望她,不料她竟已去世,我惟有在那本《中国·嘉善田歌》文稿里添入她留下的最后一首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