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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8版:文韵周刊·钱塘江

东坡的交友之道

  ■ 孙贤龙

  东坡先生素以喜欢交友、善于交友闻名,这不仅是他的天性使然,更成为贯穿其一生的精神主线。

  据嘉兴文史学者考述,东坡先生曾十九次到过嘉兴,其中三次驻足于同一座本觉寺,皆为探访蜀僧文长老。每一次相见,他都留下诗章,既为方外知音写下深情,也为自己不同时期的心境留下镜像。这段“三过本觉,三赋诗篇”的往事,早已沉淀为一段流转千年的文坛雅话。

  而在湖州,文史学者考证他曾五次到访。那么,在这片他曾屡次踏足又主政一方的土地上,又留下了怎样动人的文坛记忆,怎样的知己故事与笔墨痕迹?

  他在杭州任通判时,应好友孙觉所求作《墨妙亭记》。孙觉,号莘老,本也是宋神宗身边的重臣,因反对王安石的变法,熙宁四年(1071)被遣放到湖州任知州。他到湖州做的一件好事,便是建筑墨妙亭。据清同治《湖州府志》记载“墨妙亭在府治内”,收集自汉代以来的古文遗刻,“聚境内碑碣筑墨妙亭贮之,乃三十余通。”孙莘老不仅向东坡先生求诗题咏,而且还请他作记。东坡先生其实并不赞成孙莘老这种试图以人力强行挽留注定消亡之事物的执念,但还是应邀既题诗,又作了《墨妙亭记》。这篇记文本是一篇应景之作,而东坡先生却摆脱了平庸,不是褒扬与客套,而是在这篇500余字的短文中,明确阐述了他的哲学思考。“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并直言孙莘老此举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坏”,甚至近乎“不知命”。东坡先生总是在日常的诗文题跋中表达其哲学观点。他在此文中提出“知命者必尽人事”,探索一个终极命题:在明知一切终将消亡的宿命下,人应该如何自处与作为?他将为朋友写记的场合,变成了一个与友人进行精神共勉、共同求索的道场。他肯定孙莘老在心系百姓、赈灾救民的同时,建亭收藏文物,是其在“尽”文化上的“人事”。这里有朋友情面,更有对文化传承的希冀。这种交流已远超寻常的诗词唱和或酒肉往来,是灵魂层面的相互淬炼与提升,是互相之间的哲思共鸣与人格互照。

  后来墨妙亭果然如东坡先生所预言,毁于战火,亭中古碑散佚,直至20世纪90年代,兴建飞英公园时,才将墨妙亭易址重建于园东侧。但《墨妙亭记》中的哲思,以及那段不以附和取悦的真诚友谊,却穿越时空,留存至今。

  东坡先生的深情,不仅体现在思想的交流,也流露于离别的时刻。北宋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他从杭州调往山东密州(今诸城)任知州。特意绕道至湖州,来和他的好友、时任湖州知州李常告别。李常热情接待,并邀请了几位名士一起与东坡先生相聚。共有六人参加,于是有了这次著名的“六客会”。年高德劭的张先即席创作了《定风波令》(又称《六客词》),使此次盛会名垂千古。事后,李常在他的府衙内建了“六客堂”,以志纪念。

  光阴荏苒,十五年过去了。东坡先生经历了“乌台诗案”和被贬黄州的低谷后,重返朝廷,出任杭州知州,再次来到湖州。东道主湖州知州张询自然是周到安排,也是六人。但前六客中的张先、陈舜俞、杨绘、刘述、李常五人均已去世,唯余东坡先生。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东坡先生感慨万千,写下了《定风波·后六客词》:“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在词中,东坡先生深切怀念故友。十五年弹指而过,音容笑貌,宛在昨日。然世事如烟,聚散如梦,如今唯有长庚星伴着一轮孤月,映照着我满心的悲凉与思念。

  然而,东坡先生终究是个达观通透的人,回到曾经被捕落难之地,与新友相聚,既不忘老友,也不避曾经的苦楚,却从个体“凄凉”中走出,转向群体的“吟笑”,以豁达笑对沉浮。他继而吟咏:“绿鬓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

  飞英公园西南隅有座不大的建筑,陪同的文友介绍,这是当年建公园时,易址重建的“六客堂”。我走进现在这个茶餐厅,有些怅然,几乎无法跟千年前的那场雅集关联。直到抬头看到“六客堂”的匾额时,东坡先生吟诵《后六客词》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有块匾额也好,总是个念想。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真挚的情谊永远值得珍惜。

  如果前面说的是东坡先生的同僚官员朋友,那么这位贾收,是东坡先生在湖州交的一位平头百姓朋友。贾收(字耘老)一生未取功名,也不涉官场,人称“贾秀才”。东坡先生是先认识贾收的诗再认识其人。他的真挚情谊,源于彼此对诗文才华与人品的倾慕。第一次在湖州见面,是时任湖州知州莘老安排的。一见到贾收,东坡先生便大声吟诵贾收在杭州吴山“有美堂”获奖的诗。之后,东坡先生到湖州任知州了,更是贾收家的座上宾。在《次韵答贾耘老》中云:“平生管鲍子知我”,把与贾收的知遇比作“管鲍之交”。有次东坡先生去拜访贾收,恰好家里没人,他就反客为主,自己做菜喝酒,沏茶吟诗。东坡先生欣赏贾收“清苦工诗”的品格,但又关心他的生活。曾作一幅竹石图赠送耘老,说如果生活困难可以出售,以作小补。如能保存,可传其子无垢以留个念想。贾收更是格外珍视这份知遇之情,特意将东坡先生屡次造访的小阁改名为“怀苏亭”,后来又将所作诗集题作《怀苏集》,以志不忘。

  东坡先生一生交游广阔,朋友无数。曾有学者著书《苏轼的朋友圈》,书中记载的多是名动一时的“大”人物。而像贾收这样一介贫寒隐士,身份太“小”,自然未能列入其中。

  然而,贾收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东坡先生身上最可贵的人性光辉:一位位居高位的文豪,却能以赤子之心,与一个贫寒的隐士结为莫逆之交,并倾力相助,尊重备至。

  看人品,先看如何交友。

  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这样总结兄长苏轼:“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

  这正是苏轼的为人——坦荡、热忱、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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