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讯

　　10多年前，我初次接触唐力行先生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10多年岁月迤逦而过，我渐次感受到先生淡泊宁静的人格魅力。与唐先生当面交谈，和读他的文章有相同的感受，他不作惊人之语，无剑拔弩张之势。他数十年默默深耕在自己的园地，只是以文章安身，以学术立命。

　　淡泊宁静不是无关世事。相反，唐先生著文立说的出发点是经世致用，他始终将学术作为关怀现实、干预现实的“批判的武器”。回顾唐先生绵延近半个世纪的学术跋涉，其间经历了异乎寻常的“两转”。

　　20世纪80年代初，他从徽商研究起步，卓然成为徽学研究巨擘。20世纪90年代，他由徽学转向江南研究，成为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大家。21世纪初，唐先生又由江南研究转向评弹研究，一举开拓了社会文化史研究的新领域。徽学、江南学、评弹学构成了唐先生三座学术高峰。

　　但是，这三座山峰并非孤峰独峙，而是峰峦相连结成连绵之势，有一条学术理路内在贯通。在投身学术之始，唐先生就敏锐察觉到当时社会史研究勃然兴起，看到历史研究正在经历一个“目光向下”的转型过程，即由政治史、精英史转而关注长时段的心态、习俗、组织、结构等。这些历史要素大多沉淀于具体的区域社会，因此，社会史研究必然导向区域史研究。徽州、江南都是整体中国的一个独特区域，唐先生的徽学、江南学研究正因应了史学转向的趋势。经过30多年的探索和积累之后，唐先生深感在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领域“应该而且必须引入文化的因子”，区域史研究又自然导向了社会文化史研究。评弹是江南社会最具典型的文化符号，唐先生又自小浸润在评弹氛围中，这一转向似乎也是水到渠成。

　　说起来，我与唐先生的人生轨迹和研究领域都有一些天然联系。我是皖南泾县人，泾县地接徽州，是典型的徽文化辐射区。大学毕业后，我到苏州求学、工作，得以切身体验苏、徽两地密切的经济文化连接。当我初涉评弹研究的时候，正逢唐先生的第二度学术转向。因缘巧合，我先以私淑弟子的身份投入唐门，参加到“苏州评弹与江南社会”的研究课题中。经过几年的跟师学艺，我终于有幸成为唐先生的入室弟子。

　　评弹研究是近20年来唐先生用力最勤、费时最多、功绩最显的领域，他的愿望是从社会文化史角度重构苏州评弹的历史面貌。他从艺人、书场、书目、听客四大要素着手，构建了苏州评弹与江南社会研究的整体框架，在具体的学术操作上，他概括为：“从苏州评弹看江南社会，从江南社会看苏州评弹。”

　　在传统历史学视野中，评弹是不入流的“小道”。唐先生的一大贡献就是首次将评弹作为社会史料来看，“从苏州评弹看江南社会”，这是将“大传统”与“小传统”贯通起来认识中国社会的特殊视角。当然，前贤先哲也有这样的卓见。深具历史感的清代学者龚自珍说过：“俗士耳食，徒见明中叶气运不振，以为衰世无足留意，其实尔时优伶之见闻、商贾之气习，有后世士大夫所必不能攀跻者。”从长时段来看，“优伶之见闻”也包括评弹说书人的艺术活动。说书人出身草根，流动于江南的城市乡野，所谓“一部南词半生衣食，三条弦线羁客四方”，他们的演出活动广泛而紧密地联系着社会的末梢神经，从细微处见证了江南社会的转型与变迁，这是基层社会对历史的独特观察与感受。

　　唐先生将这一历史视野落实到具体的学术实践中。他治学首重资料，评弹的认识价值同样需要史料佐证。他率领研究团队历时十年之功，编成了360万字皇皇三卷的《中国苏州评弹社会史料集成》。在文献资料外，他又重视口述历史，费时数年编成《光前裕后：一百个苏州评弹人口述历史》两巨册。这些重要史料都由商务印书馆陆续刊行面世，为我们观察理解江南社会乃至中国社会的百年变迁，提供了一个视角，增加了一重厚度，历史的丰富性和多面相再次得到了验证。

　　“从江南社会看苏州评弹”的关切又在哪里？那就是引发我们思考：在江南社会的现代转型中，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苏州评弹？需要什么样的文化艺术？需要什么样的人文世界？

　　言说在江南，萦怀是中国。因为，江南社会在整体中国中是具有典型性的，这里是中国经济发展程度最高、文化资源积淀最深、创新创造活力最强的区域之一，这里的发展模式、发展路径、发展经验具有探索性和引领性。现代化的核心是人的现代化。江南地处中国式现代化的前沿，在物质富足之后，必然面临着如何增进精神富有的问题。

　　他既强调评弹的本体特征，也关注艺术的创新本质。他认识到文化的“存”与“亡”不同于生物的“生”与“死”，民族文化总是在传承与创新的辩证转化中赓续前行，我们需要精心守护的是蕴藏在文化中的基因和种子。对于评弹这样一门流传在江南地区400多年的传统曲艺，我们首要的责任就是保护传承其中的文化基因、文化精髓。这就进一步启迪我们，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要用带着传统基因的文化艺术滋养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我们要构建一个带着中华文明突出特性的崭新人文世界。这便是唐先生的博大关怀、遥深寄意。

　　唐先生待人接物淡泊宁静之外，更怀仁厚之心。哪怕是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听你说话，让你觉得他不是在敷衍你。遇到向他征询意见，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很恳切地提出忠告。在他面前你不能不肃然起敬，不能不认真地掂量自己的表达。在学问的探求、人生的选择上，我偶有徘徊犹豫之处，这时候我总愿意听一听唐先生的指点。

　　先生移砚中国美院后，一次我们在杭州做半夜深谈。次日，唐先生发我微信：“得一深谈，十分亲切，增加了我对你的理解，颇有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和自信！”我珍视师长的勖勉，特意请一位书法家朋友将东坡《定风波》全词写出，悬挂壁间，时时自励。

　　今年唐先生已荣龄八秩，烟雨平生，文章淑世，“回首向来萧瑟处”，自然当得起坡老的词句。只是我很惭愧，对照前贤的境界、先生的勉励，我还差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