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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8版:文韵周刊·钱塘江

古村老人

  ■ 宁白

  这两个村子,近年里,我去过几回了。不知为什么,村里那几位老人的面容,时常会浮现出来。有时,想到他们,会成为再去村里的又一个理由。

  两个村,在一条道的两端,一个在高速路不远的平原,另一个在那条道的尽头,是山脚坡地。

  那年夏日,引着我到那山脚村落的,是道旁无尽的荷花,那一片的碧绿粉红,有隐隐的清香飘来。村口,两株百年大樟树荫翳满地。

  窄窄的村道旁,沟渠里淌着的山水,清冽地流出了声响。一位老妇坐在小凳上,躬着背,低头洗一件小衣裳,动作迟缓,衣裳漂于水面,慢慢拎起,慢慢搓几下,再一手捏着衣角,把衣裳慢慢放进沟渠让水漂着。

  她觉出旁边有人,抬起头看我。皱纹里张开着笑,有点腼腆。我蹲下身问她:“为啥不叫孩子洗呢?”“她们忙,我也好活动活动身子。”“可别累着了,有80了吧?”“86啦!累不着,你看,我每次洗一件。”说完,有点得意。

  一个画面,几句闲聊,山村老人的神情,却被我记住了。

  道口那座村庄,来得多。知道村里小路的走向,知道古宅、祠堂、戏台,乃至改造成咖啡吧的猪圈在哪条巷弄里。

  有一年腊月入村,古戏台那边传来乐声,夹着学戏的腔音。走近,高台上,真有一中年妇女,着便装,走步甩手,应和着录音,唱出越剧《碧玉簪》里“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江南乡间妇女百听不厌的段子。

  戏台隔着丈宽的石板路,是一厅堂,放置着几张八仙桌和长凳。这时,便有四五位村妇,边嗑瓜子聊天,边听着“手心手背……”。一位老太太坐在厅堂正中间,一身紫黑棉衣,腰背不弓,灰白头发光洁地在脑后打了个髻,双手暖着火囱。引起我关注的,其实是她的神情:无牙瘪嘴的脸上眯眼笑着,目不斜视,沉静、舒坦。这眯眯的笑容,让我想起小时候奶奶的慈祥。

  我不禁上前问候她:“奶奶坐得真端正,她唱得好?”

  她抬头笑了:“嗯,一个村的,我们挨着住。”张开的嘴里,没有一颗牙。

  “您老精神,多大年纪啦?”

  “92了,不大,村里还有好多更大的。”说着,把火囱递给我:“今天冷,暖和暖和。”

  我不好意思接,在火囱上摸摸,暖暖的,说:“来回走,得慢点,别磕了碰了。”

  “没事,现在路修得好,我等她一起回。”老太太朝戏台上指了指,又补了一句:“一路上,好话坏话说两句。” 说完,呵呵地笑出声来。

  我被她的快乐、爽直感染:“您年轻时也上过戏台?”她不回答我了。

  邻桌几个嗑着瓜子的村妇,都奇异地看着我,怎么与一个老太婆,有话可聊?我却在想着,有多少人,活到这个年龄,还能有这样的心绪。

  已是傍晚,向着村口走。迎面走来老两口。老伯乐呵呵地朝我开口:“回啦?”我一怔:“你们也回啦?”“孙子要来看我们,今天早点关门。”老伯咧开嘴,笑得舒心。

  我突然想起,这是一家杂货店的老人,前两次来村里,都在他店里买过东西。第二次付款时,给我抹去零头,笑着说,你们以后常来玩。神态、口吻,像是店铺里的老伙计。当时聊了几句,才知道他就是老板,已经94岁了。我当时的惊叹,一直记着。老人大概也记得。我的大惊小怪,让他有点高兴。

  转过身去,看着两位老人的背影,在巷子里走远。他们的背都驼了,没有互相搀扶,步子稳稳的。

  又到了一个夏天,我想起那片荷花,也想到了那几位老人。再到山脚那个村子的时候,正是午后。走进村里,安然静寂,一只很大的黄狗在树荫下慵懒打着盹。山泉依旧流淌,渠边没有洗衣的老人。老人的隐与现,有时不能多想,就像外村里一位老翁,一年前见到,还好好的,聊着年轻时在杭州读书的经历,隔年再去,大门紧锁,问邻居,说已经归去了。我只是觉得,这时,洗衣的老婆婆该在午睡,醒来,便会拎一件衣服,拿一张小凳,慢慢地走到渠边来……

  回来后,翻看《宇宙》一书。视野宏阔的作者把生活在地球这颗“粒子”上的人,看作“微小生物”。而达尔文则认为,人是濒危的“稀有物种”,弥足珍贵。把“微小”和“珍贵”放在一起,让我又想起这些村落里的耄耋老人,他们坦然又喜乐的神情,实在是人世的豁达。在走向生命的最后时日,这些识字不多的老人,他们平和的生活态度,让我知道,什么是人“微小”又“珍贵”的生存模样。


浙江日报 文韵周刊·钱塘江 00008 古村老人 2025-12-12 浙江日报2025-12-1200008 2 2025年12月12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