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异客
白琳
■ 白琳
冬天的尾巴,我在山上住了一阵子,大雪时节游客稀少,民宿休业。自前一年十月底开始,院落便被一把黄铜大锁关起来,直至我的到访才再次打开。两层乡间自建别墅一共有八个房间,楼下是两个普通标间,以及分区隔开的大厅、画室、茶室、会议室,楼上六个客房,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称:古典、高级、雅致、禅修、尊享、豪华。除了住宿,配套设施还包含一个并不算小的餐厅,厨师是本地村民,跟着山区的冬季一起休眠,到来年的春夏之交才会再次上岗。其实这一带地处偏僻,离景区还有一小时车程的距离,所以即便是旅游旺季,投宿的游客也很少,房间大多数时间用于提供给来山里写生的艺术创作者。过去几年,有几位书画家到访,在山中暂居留下墨宝。
这座小楼既没暖气又无人气,主人知道我要去,提前几天找来一台电暖,慢慢温着房间,即便如此,最初一周房间里始终如同冰窟。在视频里我选了一个小套房,介绍中说床是榻榻米,实物则更像是不通火的大炕,筑高通铺,可坐可卧。房中央有条长案书桌,挨着炕沿固定,与一个放着矮几和双人沙发的隔间分界。这屋子绝佳之处是有两扇及膝的玻璃窗正好对着山坳,几乎铺满一侧墙壁,它们并排而立,向南远眺层叠山峦。无论行走坐卧,所见都是一框灰白风光,惨淡如睡。春夏秋三季这屋子应该澹冶苍翠明净,但冬天所见就只有肌肤裸露的嶙峋山石,以及抖落毛发的枯树残枝。
我住下当天就被山上的自然气候震慑,外面狂风大作,势要吹翻屋顶。屋内寒冷刺骨,我不得不插上电热毯,把一个小炕桌搬到榻榻米上,裹起棉被,对着远山写稿。然而窗外的景象总会牵动注意,我被摇曳的树木,更远处几乎倾折的旗帜,引入无知觉的幻游。夕云鳞起,山风猎猎,绝目所见尽是沟壑山峦,雪色浮烟。我正发呆,无意间却瞥见在离我三尺远的角落,赫然趴着只身形巨硕的蜘蛛,它弓腿站立,大过手掌,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它一定有所觉察,大约心生警惕,没有要挪动的意思。我并不畏惧这类生灵,也没打扰驱赶,为了让它安心,低头佯装做事,再抬头它已不见。
我栖身之处在一片坡地上,位于村落的边缘,再往前便没有任何的建筑,仅有一条公路跨河而去。第二天午后,我顶着烈日沿着公路往山里而去。冬季村庄冷清寥落,原本常住居民不超过四十人,天气苦寒,大都窝在家中,平日不见踪迹。独自一人置身荒野,再无他者的呼吸,世界和我进入了单机游戏。山峦静寂,河水结冰,但仍有一条涓细的流水浸润着河床的边缘,在石头上击出淙淙声响。往前走出一两公里,拐过几道弯,方才再次看到一处立在坡地上的简易宅院,两只狗跳了出来,叫得热气沸腾。山风不似前一日狂躁席卷,但空气仍然凛冽,呼吸之间胸腔里一片冷冰的刺痛,只不过这里海拔较高,我很快便走出一身汗。
傍晚我坐在窗前,凝视着雾气弥漫的峡谷边缘,决定做一些记录。正欲动笔,直觉却令我向窗边看去,那只蜘蛛又在相同的位置出现。前一日我原以为它会就此将自己隐蔽,没想到隔天再见仍是同处,心中不由生出被窥视的感觉。此前我并不晓得蜘蛛视力几何,查了查资料得知它们的眼睛数量并不固定,有两只、四只、六只、八只不等,大多数蜘蛛有八只眼睛,但它们通常是近视眼,视力并不好。
我倒不觉得前来探望我的它视力不好,反倒是目光炯炯——尽管这只源于我自己的观感。山里万籁俱寂,身体感官却一下子通透许多,有超脱外物的敏锐。这次它待的时间久些,也不再避开我的目光,而是缓缓从墙角挪到了中央。直到我写完日记,它仍未离开,我又在电热毯和被子之间捂了一会儿,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打开水管,冰冷的泉水喷涌出来,牙龈被激得酸痛,只能硬生生在口腔内将其暖热。热水器坏了,维修工要在下一周才有时间来看,我快速洗脸,在高速流动的寒意中,人难以舒适自在,出来再一看,它已然离开了。
接下来数日,外面刮风飘雪,我在这寒冷的房间里做自己的事,而那只蜘蛛也时隐时现,偶尔写稿累了,抬头就会看到它。我每天工作时面对一个山坳,光秃秃的一片灰色,它在窗沿下面驻守,似乎知道我无害,不再仓促躲藏。山上生活简单,起初的一周也无网络,因此我时常不到十点就入睡,一觉睡到清晨五点。十天后,信号被接通,我再次陷入了熬夜恶习,有一晚半夜十二点,放下手机正要入睡,朦胧之间隐约感觉到脖子和脸颊融融发痒,伸手一挥,却分明触到某种生物。受惊之下慌忙开灯检视,发现一只直径大约五公分的蜘蛛已被我无意间拍得半死,更惊悚的是,抬头一看,头顶的墙壁上还明晃晃趴着一大一中两只蜘蛛。其中一位我已十分熟悉。
我的“熟人”死死“盯着”我,而它身边那位开始慌乱逃窜,三脚两脚钻进床缝。我手足无措,它们的形体区别难免让我进入拟人的想象,猜测至少有些亲缘关系。不论有意无意,场景都是惨烈的。一阵发蒙之后,我看着枕头上奄奄一息的小蜘蛛,心生愧疚,最后只得抽出一张纸巾上去捏住它,打开房门,放在了走廊一角。等我回来,墙壁上的它也消失不见。
因为这一场意外事故,第二晚我心神不宁格外紧张,迟迟无法入睡。关灯不久,头顶便传来什么东西爬上来的感受,几次慌忙坐起来扑腾拍打,都是虚惊一场,好容易昏沉睡去,忽然一只蜘蛛自颅顶而下,滑过脖颈。我于睡梦中跳起,开灯一看,又一只五公分大小的蜘蛛,但已被我抖落,踩在脚下,成为一片轻薄扁平的压花,这次我也比前夜熟练许多,立即用纸巾将尸体裹起,眼睛往墙壁上有意无意一扫,还是昨日那两只,一大一中,贴墙而立,我呆了片刻,忽然烦躁骤起,对这两位展开追截,很快双双捕获。我既怒且愧,打开门把它们全都放在前一日弃尸的走廊角落——那尸体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它还没有死透,尚有存活的一线生机。我手动对它们进行了驱逐,十分愧疚,又有不少担忧,但深夜已经吞噬了我的良心,人在自身的困扰中缺乏神性。
不断出现的蜘蛛意味着那位“朋友”并非如我设想般茕茕孑立,同为这冬季深山里的孤独房客。又或者,每天在墙壁上与我对望的并不是一个——我连人都认不清楚,何谈蜘蛛,它们都是寄身在这间屋子的长居者,每晚熄灯之后,三三两两携伴而来,在我身体上取暖漫游。想到这里更滋生许多焦虑,我在知乎上问,在房间看见一只蜘蛛会不会意味着有一大群在看不见的角落,很快有人给出回应说家里有蜘蛛,而且让你看见,说明种群已经成熟并且达到一定规模。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睡眠极不安稳,然而这种焦灼仅仅持续了四五天就渐渐消散,或许我作为邪恶入侵物种的消息已经“渗透”了这个国度,或许那对夫妻和它们的两个孩子(我如此固执地为它们安排身份)是这个“世界”仅存的遗民——无论如何,在我或有意或无意戕害生命之后,直到春天真的到来,山上花树盛开,我都再未看到半点蜘蛛的踪影。
我逐渐习惯了山里的海拔和寒冷,日子过得快了许多。有一天我写着稿抬头一看,忽然发现庭院外侧种植的一棵桃树开花了,隔几天再抬头,粉白色的花变成了粉红色,压满枝丫。接着一场雨又一场雨下过,山里的所有植物都疯长起来,一天和另一天格外不同,很快灰黄色的土地被遮盖,山石的嶙峋棱角也消失不见。小院里新移植来几棵树木,一根水管从楼下卫生间长长接到院中,将一众花圃日夜浇灌。楼上的房间也都统统打开晾晒,主人放下山上的工程,回来烧地开荒,修整院落。
在山上的最后一天又下起小颗粒的细雨,山间云雾缭绕,空气非常清新,铅灰色的山峦翠绿连绵,连河流中的浮萍都加深了好几个色度。乡道杳无人烟,有不同的鸟的鸣叫从远处的山谷传来,河流在脚边发出哗哗声响,在这些充满生命力的色彩和声音中,我出了满头大汗,把帽子摘掉,淋着雨走了许久。回到住处,热水器又坏了,我只能去厨房洗头,等我包着浴巾从楼下上来,看到一个房间大门敞开,那是临时用来放置被褥的豪华客房,正在楼道边缘。我走进房间,四处打量,在一面墙上,赫然看到了熟悉的硕大身影,它本在移动,却在与我对视中驻足。我看了它许久,最后悻悻退出。无论它究竟是不是被我驱逐的“朋友”,我都到了下山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