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绩

　　2025年是巴金逝世二十周年，在这一特殊节点重新梳理巴金与浙江文学的关联，既是对文学巨匠的缅怀，有助于深化对现代文学地域互动机制的理解，也能为当代文学传承经典、回应时代提供启示。

　　巴金与浙江文学的关系，是一部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精神互动史。从地域根系的建立到文人社群的形成，从创作理念的相互影响到精神遗产的当代传承，二者之间形成了深刻的共生关系。这种关系不仅丰富了巴金自身的文学世界，塑造了浙江现代文学的精神特质，更为当代文学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资源。

　　深层浸润：地域归属感内化为创作精神

　　巴金与浙江的文学羁绊，早已超越单纯的地理往来，形成了地域根系与文学场域相互滋养的深层关联。这种地域归属感并非静态的身份标签，而是通过持续半个多世纪的西湖漫游、文人交游与文学实践，逐渐内化为其创作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现有研究普遍关注到西湖在巴金文学世界中的独特地位，学者李存光在《巴金传》中详细梳理了1930年代至1960年代巴金数十次杭州之行的文献记录，指出西湖不仅是其逃避都市喧嚣的休憩之地，更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巴金全集》中数十篇散文与书信提及西湖景致，从断桥残雪到九溪十八涧，自然山水不再是单纯的背景铺垫，而成为情感载体与精神象征。在与萧珊的七年西湖闲游中，湖山景致与爱情记忆交织，形成《怀念萧珊》等作品中见景怀人的独特叙事模式，这种将私人情感嵌入地域空间的书写方式，被学者王瑶称为“巴金式的地域抒情传统”。

　　浙江文学场域对巴金创作的塑造同样显著。民国时期的杭州作为东南文化重镇，汇聚了马叙伦、陈叔通、黄源等大批文人学者，江南文学会馆所在的北山路文化街区，更是形成了密集的文学交流网络。以西湖为中心的文人社群互动，为巴金提供了重要的文学对话语境，其民主主义文学理念与浙江文人的启蒙追求形成共振，推动了左翼文学在东南地区的传播。

　　值得注意的是，浙江文学的地域特质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巴金的创作风格。相较于川派文学的激昂澎湃，浙江文学自古便有冲淡平和的审美传统。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了巴金后期作品中日益增强的克制与温润，与西湖山水的熏陶及浙江文人的影响密切相关。从早期《灭亡》的激情呐喊到晚年《随想录》的沉静反思，这种风格转变在其与方令孺、黄源等浙江友人的交往书信中可清晰窥见，地域文化的浸润成为其文学成熟的重要助力。

　　文人交游：构建文人共同体，推动世界经典传播

　　杭州自古以来便是文人交游的重要场所，巴金在浙江的交游活动以文会友，构建起文人共同体，成为精神传承的重要载体。

　　1923年，时名李尧棠的巴金自成都赴上海途中，首次返回祖籍浙江嘉兴祭祖，停留约十日。期间走访破败的李家祠堂，接触嘉兴本地文人，听闻家族旧事与地方掌故，此行为其后来作品中寻根意识埋下伏笔，也是其与浙江地域文化的首次深度联结。

　　1929年，巴金在上海与黄源初识，彻夜讨论鲁迅作品的传播与左翼文学的发展方向，二人交往持续半个多世纪，合作出版过《我们都是鲁迅的学生——巴金与黄源通信录》。

　　1935年，巴金在九溪十八涧与陆蠡、丽尼、黎烈文同游。几人沿溪而行时约定共同分工翻译屠格涅夫作品，形成以翻译为载体的文化协作。

　　1937年巴金与师陀、卞之琳等人在天香楼的聚会，不仅留下了“十年之约”的文坛佳话，更直接促成了屠格涅夫译作的分工计划，推动左翼文学与世界文学经典的传播。

　　1942年，陆蠡因营救战友被日军杀害，巴金在杭州与黄源、方令孺等人秘密举办小型追思会，追忆陆蠡的文学理想与人格气节。巴金在会上承诺要将陆蠡的故事写进作品，后在《怀陆圣泉》中详细记录此次追思场景，成为纪念陆蠡的重要文献。1960年代，巴金、萧珊与方令孺经常在杭州会面，相互慰藉，交流创作与读书心得，方令孺将自己的旧体诗手稿交巴金保存，巴金则为其修改散文初稿。方令孺总是去城站接巴金夫妻，过几天，又在城站的月台上与他们挥别。巴金与友人们患难持守，以精神互相守望，浙江文人社群成为巴金精神支撑的重要力量。

　　现在，巴金的手模和塑像一直留在北山路上的江南文学会馆内，正是这段精神传承史的物质印记。

　　持续共振：“讲真话”理念的当代延续

　　进入当代语境，巴金与浙江文学的关联并未随时间褪色，反而通过文学遗产的活化与精神的传承，形成了与当代浙江文学的持续共振。

　　江南文学会馆、巴金亭等物理空间的存在，成为文学记忆的物质载体，而巴金留下的精神遗产，则通过当代作家的创作实践得以延续与发展。

　　巴金“讲真话”的文学理念在当代浙江作家笔下得到鲜明延续与创新演绎。余华从《活着》到《许三观卖血记》，以冷静克制的笔触书写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生存困境，直面人性本质与生命真相，这种对真实的执着探索，与巴金《随想录》中直面历史、批判现实的“真话精神”一脉相承。麦家在《暗算》《风声》等作品中，通过谍战题材的独特叙事，挖掘特殊环境下人性的复杂与坚守，延续了巴金将个人命运与公共历史相结合的写作传统。此外，浙江文坛近年兴起的非虚构写作潮流中，《塘栖》《故园》等作品对地域历史与民间记忆的挖掘，同样是巴金“以个人经验映照时代”创作理念的当代实践。

　　巴金与浙江文人构建的“以文会友、互助担当”的社群精神，在当代浙江文学界仍具鲜活生命力。浙江省作家协会持续推动“西湖文学沙龙”“浙江青年作家研修计划”等活动，延续了当年巴金与友人的交流传统，为青年作家提供创作指导与交流平台。当代浙江作家群体普遍强调文学的社会责任，如艾伟在作品中关注城市化进程中个体的精神困境，哲贵聚焦民营企业发展中的人性博弈，均体现了巴金等前辈文人“文学为人生”的责任意识，彰显了文学社群精神的当代传承。

　　文学遗产的活化利用成为连接历史与当代的重要纽带。浙江通过巴金主题展览、学术研讨等活动，整理了部分巴金与浙江文人的往来书信、未刊手稿等文献，为当代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支撑。由巴金故居与杭州师范大学图书馆联合主办的“薪传——鲁迅与巴金图片展”在杭州师范大学仓前校区图书馆开幕，展览通过45幅图文版面、6幅画家作品及鲁迅手稿、巴金藏书实物展品，展示鲁迅与巴金的精神传承。展览开幕式上，杭师大话剧社的同学还演出了精心排演的巴金诗剧。这些举措不仅深化了对巴金与浙江文学关系的认知，更让年轻一代读者感受到经典文学的生命力。

　　（作者系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