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荒诞 心怀悲悯
——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拉斯洛·克拉斯纳霍尔凯简评
王自亮
■ 王自亮
匈牙利著名作家拉斯洛·克拉斯纳霍尔凯获得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在末世恐惧中仍能通过震撼人心且具先知般洞察力的作品,重申艺术的力量”。
拉斯洛1954年出生于匈牙利东南部边境的小镇,毕业于塞格德大学法律系,后转入文学与语言学领域。他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成名,成为当代欧洲文学中极具影响力的作家。拉斯洛以晦暗、深沉、带有末世氛围的写作风格著称,代表作品包括《撒旦探戈》《战争与战争》《反抗的忧郁》《仁慈的关系》等,处女作《撒旦探戈》在世界文坛上备受推崇。2004年拉斯洛获得匈牙利最重要的文学奖项科苏特奖,2015年被授予国际布克奖。由《撒旦探戈》改编、匈牙利著名导演贝拉·塔尔执导的长达七个半小时的同名电影,已成为经典之作。这位对中国读者来说有点陌生的作家,事实上是一颗耀眼的宝石,只是不小心被文坛的喧哗遮掩了。
与拉斯洛非常熟悉的中文译者余泽民,曾经在《撒旦探戈》译序中为他刻画了一幅肖像:
拉斯洛是个高个子,稍微有点驼背,总喜欢穿蓝色或黑色的棉布外套,最有个性的该算他常戴的黑色礼帽,长发齐肩,一副我想象中的田园诗人气质……深棕色的络腮胡修剪得利落整齐,额头很高很宽,即使在冬天也晒得红红的,发际很高,那时齐颈的长发还没变灰白,唇须下挂着温善友好、能够融化陌生的微笑。说话的时候,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你,湖蓝色的眼睛明澈透亮,透抵人心,既有孩子的真纯、成年人的狡黠、音乐人的热烈,也有思想者的深邃。
对拉斯洛的小说,评论界称其作品“营造出文学想象的迷宫结构”,彰显其叙事张力与风格独特性。
依我看来,拉斯洛是个同时具备洞察力与悲悯心的小说家,是融合了深度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意识流、荒诞派手法的后现代作家。他独到的观察力、精湛的表现力与强大穿透力,将人的灵魂置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拷问、卡夫卡式现代性寓言的境况中,并承载着加缪式“西西弗”反抗精神。表面上看,拉斯洛是个“绝望作家”,似乎对描述“世界末日”保持着一种不懈的热情,骨子里却有鲁迅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悲悯,并将“绝望”转换为“忧郁”,将“忧郁”推及“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境。
《撒旦探戈》的故事并不复杂,发生在一个被时代抛弃、濒临瓦解的集体农庄,与世隔绝,破败不堪,农庄已经耗尽了村民的生活热情。在集体农庄即将解体之时,村民们密谋贩卖了集体的牛,并试图携款潜逃去追求所谓的黄金世界。就在此时,骗子伊利米阿什和他跛脚的追随者佩特利纳回到了农庄。他宣称农庄的衰败是上帝的惩罚,并描绘了一个诱人的蓝图,说在遥远的城市有个废弃的庄园,那里有土地、工作和秩序。他让大家带着农庄积攒的共同基金,跟随着他去那里建立新的纯净的生活。被绝望压垮的居民,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相信了伊利米阿什,而且将共同基金也交给他保管。
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中,居民举行了最后的告别聚会,跳起了混乱而绝望的探戈。在酒精和伊利米阿什话语的催眠下,他们沉浸在虚假的希望中。但是一个敏感而早熟的小女孩艾什蒂为了拯救猫的灵魂,不让它被这个堕落的世界污染,杀了那只猫,随后服毒自尽。第二天清晨村民们冒雨出发,经过漫长、疲惫、泥泞不堪的跋涉,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破败、阴森、废弃的城堡,根本不是什么天堂,这里只有废墟、潮湿和更多的绝望。伊利米阿什要求大家上交最后的钱财进行统一管理,并安排佩特利纳作为严格的监工。他本人则神秘消失了,居民们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更大的骗局。他们在深夜冒雨冲出废墟,然而在黑暗和暴雨中迷失了方向,最后惊恐地发现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书名中的“撒旦”和“探戈”,象征着诱惑与毁灭之间的舞蹈。小说的结构很独特,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在章节上是对称的,就像跳探戈似的来回步伐,你看似走出了过去,却又绕回了原点,只不过那时你已经不再是最初的你。作家没有大声控诉什么,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揭开了人的幻觉。当然,承认虚幻的存在,反而意味着觉醒的可能性,作家显示了人们希图破除幻象,在困境中顽强挣扎的卑微而坚韧的生命力。唯有直面绝望的深渊,才能剥去一切虚假的希望,正如拉斯洛自己说的,“凡事皆有悲喜两面”。
拉斯洛在《撒旦探戈》中塑造的那位“医生”,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更是隐形叙事者。他多数时候只是坐在家里喝酒,不过他对农庄里的一举一动却观察仔细,并做出详细记录。这个拒绝遗忘的人,在希望与绝望之中冷静地观察着周遭,成了历史记忆的执着守望者。他记录一切,却缺少具体的行动力,根本无法介入到事件之中。“我疯了,也许出于上帝仁慈,我在今天的午后突然意识到我拥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我仅仅通过词语就可以决定在我周围发生的事件和具体内容”,这就暗喻了医生由观察而转为创造的过程,并暗示了行动的可能性。某种程度上,医生就是作者自己。
拉斯洛以他曲折连绵、不加停顿的长句闻名,有时长到不可思议。小说句子经常一整页都没有句号,就像纠缠的藤蔓。读《撒旦探戈》时,我发现哪怕整个晚上叙述下来还未能终结一个句子。句子膨胀着,繁衍着,又收缩着,化为诗意的虚无。当然,他的小说具备钟表般精准的结构,在处理人际关系与心理描绘方面,则有着地质学家般宏观而谨严,并隐藏了几乎不被觉察的沉重诗意。更为重要的是,拉斯洛在书写苦难中流露出巨大的悲悯之心,在人世间的荒诞中指出扩展的裂隙、希望的空间。无论是在酒馆还是车站,甚至在一天到晚下雨的泥泞道路上,都有幸存的自由与活力。我们在看到小人物愚昧与麻木之时,却能在他们的坚忍之中瞥见人性的光辉,在时间飞逝与不确定之际,发现一些变化的锚地。拉斯洛往往不知不觉地将读者带入到绝望与悲伤,却又能在鲁迅所说的“一塌糊涂的烂泥塘”里看到“光彩与锋芒”,其过程也如鲁迅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正如诺奖评委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评价的,拉斯洛是“从卡夫卡到托马斯·伯恩哈德中欧传统的继承者”,以荒诞与怪诞的笔触构建了震撼人心的文学世界。我认为,他的文学渊源主要来自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还有加缪,以及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在拉斯洛小说里,我甚至看到了萧红《生死场》和《呼兰河传》的影子与回声,连《撒旦探戈》的开头,都与《呼兰河传》显得那么相像: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萧红《呼兰河传》)
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拉斯洛《撒旦探戈》)
中文译者余泽民曾回忆,自从拉斯洛1991年前往中国之后,便深深迷恋上中国,不仅称中国是“世界上仅存的人文博物馆”,回家后还要求全家人改用筷子吃饭。他尤其着迷于老子《道德经》和李白,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对李白的生平了如指掌,清楚地记得他祖籍天水,生在四川的青莲乡。我跟他们讲,尽管李白死了一千多年,但对我来说他离我很近。”借着多种机缘,他与余华、唐晓渡、欧阳江河和西川等人都有交往和对话。
凡此种种,我宁可把它看作是一个来自中欧的大作家,对东方特别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敬意,一种思维和语言上的亲近,这也是自觉站在多种文化边缘接受“碰撞”的举动,正如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前辈”诗人帕斯所抵达的,成为站在两种以上文明边缘的文学巨匠。
(作者系浙江工商大学金收获写作中心执行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