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丰子恺先生抽烟说起
叶兆言
■ 叶兆言
1936年秋天,丰子恺先生写了篇散文,标题就一个字,“家”。就知名度而言,远没有巴金的小说《家》响亮。人们更容易熟悉小说,尤其是那些进入课本教材的小说。偏偏我对这篇散文记忆深刻,几天前去了缘缘堂,参观丰子恺旧居,脑海里一直在想这篇散文。
为什么念念不忘,可能是因为写了南京,写了到南京朋友家做客。在我的胡乱阅读中,只要与南京有关,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停顿。我会很认真地惦记,原来某年某日,这个人来过南京。来的时间节点值得琢磨,那时候的南京城,是什么模样,前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有何特别之处。
对南京历史的熟悉,就是靠一点一滴的积累。阅读是自由的,无序的,不求甚解。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乱读书,很少专门搜集,脑海里没资料库,不是个有耐心做学问的人。丰子恺的《家》没有详细叙述南京如何,没有描写风光,没有说朋友家的布置,只是说了当时如何做客、抽烟和吃饭,怎么抽烟、怎么吃饭,然后去旅馆,到旅馆又怎么抽烟。
说来很可笑,一直有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就是仅凭印象,丰子恺好像不抽烟,不应该。如果是鲁迅他老人家,毫无疑问就应该抽烟,吞云吐雾与深刻思考,天然地合为一体。丰子恺不一样,他天生散淡,仙风道骨,弘一法师的得意弟子,还没出家的居士,不太像一个抽烟的人。
人之印象往往不靠谱,我的印象显然是错的,是荒谬的。事实上我也知道,丰子恺不仅抽烟,还喜欢喝酒。在《家》这篇散文中,他最满意的一点,是在朋友家不需要接受“优待的虐待”。什么是优待的虐待,就是主人过度热情,太客气,用餐时不停地给你碗里搛菜,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爱不爱吃,结果你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不喜欢吃的东西。
抽烟也这样,不管你想不想抽,有没有抽烟的愿望,硬塞一支香烟给你。然后拿着一根很短的火柴棒,用颤抖的手为你点烟,火柴棒太短,时间局促,结果一紧张,烫了点烟人的手,又差点烧到被点烟人的胡子。丰子恺是美髯公,须髯若神,很容易被点燃。用丰子恺的话,这种过分的待客之道,不是优待,而是虐待。
由此产生了一系列抽烟的联想,曾几何时,中国的男人基本上都抽烟,不止男人,抽烟的女人也很多。甚至是抽鸦片,鸦片说禁就禁,这玩意祸害太大。香烟不一样,不用鼓励,很快蓬勃发展,大家突然都抽了,抽那种纸烟,都会抽都能抽,男人抽女人也抽。有条件抽,没条件也抽,一时间都在抽烟,烟的需求量也就大了。
晚清民初,南京郊区曾大量种烟,出了城门,满目都是烟叶。种烟显然比种粮食更划算。农民种地,辛苦劳作,一定会与经济有关,什么划算种什么。种烟、种蔬菜、种水果,什么来钱种什么。在过去的年代,抽烟不能说全民化,却是不折不扣的大众化。不仅中国是这样,世界上也很普遍,马克·吐温小说的插图中,小孩子在抽烟,那种小烟斗很有画面感。
我的童年记忆中,很多老太太都抽烟,一边抽烟,一边在说悄悄话。点上一支烟,烟雾吞到了肚子里,故事就开始冒出来。在我童年少年以及青年印象中,抽烟的人肯定比不抽烟的多。老照片上很多大人物都抽烟,斯大林总是拿着个烟斗,丘吉尔嘴上叼着根雪茄,赫赫有名的宋氏三姐妹也抽烟,烟瘾很大。
我祖父与丰子恺先生是同时代人,他们在开明书店共过事。很长时间,祖父也是抽烟的,他解释自己抽烟,略微有点滑稽,上厕所时解味除臭。这个说法不能认真分析,有一点掩耳盗铃,以毒攻毒,显然不科学,戏谑成分居多。祖父那一辈的人,很多人都抽烟,印象中还有俞平伯先生,他常常忘了弹烟灰,长长的烟灰都落在自己衣服上。
不止祖父那一辈是这样,到我父亲这一辈人,大多数也抽烟。譬如父亲的一拨右派好友,烟瘾都大。只要他们来,家里立刻烟雾弥漫,烟缸很快满了。高晓声抽烟,陆文夫抽烟,方之抽烟,都是烟不离手。方之给我印象最深,戒烟后实在憋不住,便让父亲吸足一口烟,往他脸上吐,然后他像溺水的人,狂吸烟气。大家都笑他太搞笑,他自己反倒是很得意,说这样还能把烟戒掉,才是真正经受住考验。陆文夫两个女儿身体都不太好,一说起这事便追悔莫及,他落难时居住的房子太小,女儿受二手烟的祸害太大。
我们这一代与父辈相比,抽烟人数明显减少。原因很简单,时代精神决定,大势所趋,这里禁,那里不让抽,这个那个,很多人说不抽就不抽了。我祖父和父亲都是医生说不要再抽烟,最好不要抽,然后就不抽了。祖父戒烟是不是很痛苦,我不太清楚,反正父亲说不抽就不抽,不当回事就戒了。
我的抽烟谈不上什么辉煌历史,最多就是一点小故事。上学的时候,小学中学,学校的规矩,好孩子不能抽烟。小孩想学坏,首先是躲在厕所抽烟,女孩如果抽烟,基本上就属于女流氓。好和坏从来都是相对甚至片面的。记忆中,开始学抽烟是高中毕业,在北京的那段日子。堂哥烟瘾很大,他是个诗人,有一帮写诗的朋友。写诗的人没有不抽烟的,这些诗人后来名声很大,诗坛上地位很高,成了朦胧诗那一派中响当当的人物。
堂哥有个朋友习惯自己卷烟,动作很酷,用一张小纸条,铁盒子里取出少量烟丝,裹起来,蘸点口水,轻轻一捻,一支小喇叭似的卷烟便成形。那时候用烟斗的人很少,即使有,也感觉做作,仿佛在拍电影。卷烟不一样,一气呵成卷好一支小喇叭,用火柴点着,用力吸一口,缓缓将烟吐出去,真的很酷。
再后来进工厂当学徒,那年头,当师傅的基本上都抽烟。师徒一起抽烟的场景并不常见,师道尊严,徒弟给师傅敬烟理所当然,师傅给徒弟递烟,就有点不合适。因此,年轻徒弟就算开始抽烟,也是躲在背后,不让师傅看见。我当工人时并不抽烟,想象中真要抽烟,就要自己卷,像堂哥的朋友那样,这显然不太现实,抽卷烟也要有氛围。
不管怎么说,抽烟对我来说,始终都有点行为艺术。真正开始抽烟,是上大学,开始学习写小说。我的抽烟与写小说同步,从一开始,就觉得写作必须抽烟,抽烟对写作一定会有帮助。我所知道的文字工作者,都抽烟。祖父那一辈这样,父亲那一辈也这样,我们要开始写作,顺理成章,也应该这样,必须这样。
一句话,因为写作,自然而然开始了抽烟。仔细想想,我的抽烟,从来没有真正上瘾,形式大于内容。就是一个习惯,要写作,必须装模作样,必须有烟。前后也有很多年,只要坐下来写,没烟绝对不行。写顺利了要抽一支,不顺利也要抽一支,一天一包烟不是什么问题。
对香烟基本上没有优劣之分,只知道价格越贵,品质自然越好。有个朋友抽烟,闭着眼睛能区分出四种“大前门”,上世纪80年代,“大前门”在不同城市生产,味道完全不一样,以上海生产的“大前门”烟为最好。偏偏我对烟的好坏没感觉,都差不多。很长一段时间,听苏童的建议,抽一种价廉物美的薄荷烟,说是很清淡,真正抽烟的人,不抽这个,嫌它没劲,没味道。
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用电脑写作,因为抽烟,我的键盘里落满烟灰。抽烟作为一种形式,伴随我写作前后几十年,然后很轻易就戒了。开始很随意,结束也很随意。抽是觉得要写就要抽,戒是发现不抽也能写。曾经告诉别人,自己断然戒烟,是舍不得煤气费。我只要抽烟,太太便开窗换气。南京冬天很冷,装了暖气,好不容易暖和,一开窗,聚集的热气都跑了。
当然不是真相,关键还是不影响写作。对我而言,写作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写不出来,就是在那苦熬,与抽不抽烟,并没有直接关系。所谓有关系,通常是我们认为有关系,它可以成为一个写不出来的很好借口。真写不出来,抽了烟,也还是写不出来。
人和人不一样,这只是对我而言。对很多真正的抽烟者来说,不是这样。去年在香港岭南大学待了五个月,香港禁烟严格,校园绝对不许抽烟,要抽必须到校外。我已经不抽烟,禁烟对我毫无影响,对抽烟的作家来说,确实痛苦难熬。在我之前,就有著名作家扛不过禁烟,最后不得不与学校解约,离开学校打道回府。
2025年9月12日 三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