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斌

　　小时候，城里长在地上的瓜果蔬菜并不鲜见，这里面最具观赏意味的，丝瓜是其一。多半是因它长在墙上，立起来了，可当一幅画。我家院子后面是一道篱，不是画上常见的疏疏朗朗呈网状的那种，是编得密密实实的“墙”，风吹日晒雨淋之后，一派斑驳灰暗，不过秋天的丝瓜衬在上面，碧意盎然的叶，明黄照眼的花，也有它的好看，尤其是在傍晚的斜阳下。

　　与丝瓜一起在墙上蔓延勾连的还有南瓜，辨不出叶子，花应该是好辨的，我却也不辨，摘下去喂蝈蝈，从竹编小笼子的网眼里递进去。据说蝈蝈只认南瓜的花，究竟如何，我也不知。到了挂果之时，何为南瓜、何为丝瓜，再不用辨了。对我而言，丝瓜的观赏价值，差不多也就止于此时。倒不仅因为“黄花褪束绿身长”，花在长出的丝瓜头上枯萎谢去，实因丝瓜的形、色我都不喜。有人将丝瓜喻美女，说其细长之状犹如少女婀娜的身姿，所说可能是上下一般粗细，特别长的那种。我家院子里一头粗一头细，粗而短，长成了挂在那里像个绿棒槌，细长的那种我也在瓜架上见过的，一条条悬在那里，加上特有的那种绿的皮色，我老觉得像大青虫。

　　我原先不吃丝瓜也许与它的形色有几分关系——说的却是烧好在盘子里的：软唧唧卧在那儿，也像是蠕虫、青虫的意象，与之谁因谁果，说它不清。不过主要还是因它的味道。丝瓜有一种特别的清幽，甘甜里夹着一丝苦，不是大张旗鼓的怪，是一种很含蓄的怪异。起初我不知为什么说它有一股汽油味（后来拿去形容芒果了），任大人怎么劝诱也不下筷子。

　　说来有意思，我之对丝瓜刮目相看，居然是好多年后在千里之外的新疆。时当暑假，我在新疆暴走，在喀什结识的一个朋友请我吃饭，就在宿舍里自己做的。他是单身，也鼓捣不出什么。但他做的丝瓜豆腐汤却让我眼睛一亮。那段时间几乎顿顿拉条子，辣椒洋葱西红柿羊肉炒浇头，拌而食之，吃得不亦乐乎，清淡滋味已是久违了。我也几乎自认是重口味的了，不意此味证明清淡对我其实也有一种诱惑。豆腐雪白，丝瓜在汤里仿佛绿得透明，看着就觉有一丝清爽的凉意。

　　照中医的说法，丝瓜性“甘、凉”，食而生凉意似乎是题中应有，我以为丝瓜名中的“丝”字也多少有心理暗示的作用：丝质的衣物、用品也让人生凉意，虽然凉并不来自“丝”自身。比如丝瓜通常都是热食，不拘炒、蒸、烧还是做汤，凉拌则我从未见过。丝瓜豆腐汤我只吃过那一回，虽是一食难忘，却从未在馆子里见过那搭配，自己也从没试过。

　　但却从此好食丝瓜。江苏人喜欢将丝瓜与油炸之物同烧，丝瓜老油条是常见的一道菜，丝瓜与茶馓做一处，则成就淮扬菜里的一道名菜。丝瓜或炒或烧，都很快就出水，其汁黏稠，丝瓜特有的味道尽入其中，茶馓浸在里面，饱吸汁液又不会泡到有腐烂之意，的确是味道、口感俱佳。

　　色泽素淡，食之清爽，似乎也是其他丝瓜菜所共有的。江苏、上海的菜都有“浓油赤酱”一路的，似乎从未见施之于丝瓜。家常菜里丝瓜炒鸡蛋最是常见，虽极简单，火候掌握不好，却是常常弄到丝瓜由绿变黑，“近墨者黑”，鸡蛋也为其所染，结果碗盘之中，乌乌淘淘。馆子里保其翠绿，往往是仗着油多火猛，我有一朋友清炒丝瓜是一绝，却不用许多油，还放一点水，丝瓜不切块切薄片，一下就出锅，到盘里碧绿喜人，丝瓜刚刚断生，原是一烧就　的，他却让其典型犹存，吃到嘴里还有点脆感。

　　但说到吃，已是后话了，竟然隔了十几年才再碰丝瓜。算起来我与丝瓜的亲密接触，还应追溯到抽丝瓜藤，那是香烟的代用品，想学抽烟又偷不到大人的或怕大人发现，就躲起来抽这个，我那么大的人，男孩多半都有过这勾当。

　　到藤已枯了的时候，藤上的丝瓜自然也已形容枯槁，水分尽失，由绿变为黑褐色，脆硬的表皮之下唯余丝丝缕缕的纤维，总之瓜已非瓜，成了瓜瓤，有称丝瓜络、丝瓜瓤的，南京人习惯称之为丝瓜筋。我睡觉的房间窗户就对着那道篱笆墙，灯枯油尽的老丝瓜足有充气棒那么大，我通常是视而不见的，倒是有时夜深人静一觉醒来，听到微风里老丝瓜碰着篱笆墙，咯托咯托地响，我知道那是它已中空了，变得很轻，若当青藤绿叶之时，即或风吹得动，碰在壁上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已成空壳还留着不摘下，是因要它派吃以外的用场，即待其干透之后，去了皮与籽，用来做洗涤工具。有人拿来洗澡，说搓垢特别给力，我澡堂里就时常见人拿丝瓜筋蘸了皂沫遍身涂抹，像是用海绵。以丝瓜筋擦洗身体却是古已有之的，似乎女性还用来洗脸，不然诗人说什么“虚瘦得来成一捻，刚偎人面染脂香”？此中的香艳却大约是过去时了，丝瓜筋的硬挺有人洗澡都嫌其粗糙，用以洗面，更是不宜。

　　大多数人家都是用它来洗碗，它比竹丝或鬃毛的刷子来得软，比抹布要硬，用起来恰可软硬兼施，锅碗瓢盆的哪个角落都去得，却不藏污纳垢，且干湿之间转换极快，故常是洗碗的第一选择。有乡下亲戚进城，常会捎上几个来，这就够几年之用了。

　　我家院里就有丝瓜，原是“不烦捎来”的，偏偏我们家老阿姨对丝瓜筋有很高的标准，说院里的有种种毛病，常让她儿女探亲时给她带。带来的想必是精品，个都特别大，且全须全尾，壳子没一点破损。小时每每持了去打人，用很大的力，盖因它空空洞洞充气棒似的，打在身上不疼。不同处是会响，因脱落的瓜子都还封在里面。我妹妹两三岁时大人会让她拿在手里摇，她摇一摇便停下，瞪大了眼，一脸的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