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抗战时跻身中国文化中心的小镇——
李庄,在乱世中安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本报记者 李蔚 张迪 封面新闻记者 伍雪梅
抗战时期,战火纷飞,何处才能安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中国四大抗战文化中心,其中的重庆、成都、昆明,都是位于长江中上游流域的大城市,成为提供庇护的大后方,但日机对这些城市的袭击越来越频繁,威胁日益严峻。
1941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连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学术机构,与驻昆明的同济大学一道,开始了一次大规模的迁徙,目的地是中国西南边陲一个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地方——四川南溪李庄。
李庄是四大中心唯一的镇。但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国际邮件只要在目的地一栏填上“中国·李庄”,这份邮件就一定能寄达。
秋江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自宜宾沿长江东行,长江文化考察队第一路也被“投递”到了李庄。
1941年,同济师生们是第一批到达李庄的“下江人”(指长江下游地区来的人),占尽先机。南华宫住进了理学院,紫云宫成了图书馆,工学院在东岳庙敲响上课的钟声。
我们去的那天,趁国庆假期后错峰出游的贵州人陈先生,正从同济大学医学院旧址走出来。
“喜欢这里安静的气氛,是一个古镇该有的样子。”他边说边打量偌大的院子,大概还在回想刚刚才知晓的一段往事——当年医学院借天光在院子里进行解剖教学,把正在修屋顶的瓦匠吓得不轻,“下江人吃人”一下子在镇上传开了。同济大学干脆在李庄办了一场人体科学展,谣言自散。
李庄的“九宫十八庙”、祠堂、会馆成了学生上课、机构搞研究以及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存放数百箱国宝级文物的地方。
学生们大多与百姓同住,先生们因先来后到,居住条件也不尽相同。古镇有一条窄如羊肠的羊街,直直横横。我们路过一处低矮的木门,上着锁,路人告诉我们,陶孟和曾在里面住过。
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是最迟到达李庄的机构,所长陶孟和跑断两条腿,才在距庄五里地的门官田找到一处庄园院落作为机构驻地,每天满头热汗奔走于两地。
在羊街打横处几步开外,我们找到了李济曾经的居所。李济在李庄时,正沉浸在亡女的巨大哀恸中,甚至想辞去史语所考古组主任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之职,但最后仍放不下,艰难支撑。而他的学生吴金鼎与夏鼐,考古界的两只学术“大鼎”和同样留洋攻读过考古专业的曾昭燏,三人开始了彭山汉代崖墓的田野考古调查与发掘工作。
历经艰险,颠沛流离,弦歌不辍。这就是当时的李庄。前来访问的英国学者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作者)也没料到,竟在这一处偏僻山坳里,遇到一个坚韧不拔、满怀热情的科研群体。
我们去寻找生物学家童第周做实验的地方,当年他住南华宫附近,现在还存留一面门楼。李约瑟拜会他时曾惊讶问道:“你就是用这样的器材,在这片空地上,完成了那样高难度的实验?”
我们还去探访位于李庄郊外月亮田中的中国营造学社旧址,那是一座典型的川南民宅,里面无论是学社的办公室,或是学社成员斗室般的宿舍都保存完好。林徽因长卧病榻的房间,与老照片上一模一样。她就躺在帆布行军床上,与李约瑟简聊两句时,梁思成正在院子里杀鸭子招待贵客……
在李庄的6年,董作宾完成了甲骨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扛鼎之作《殷历谱》,梁思成完成了英文及图文版的《中国建筑史》,童第周开始了中断多年的“金鱼实验”,在脊椎动物、鱼类和两栖类动物的卵子发育研究方面取得了有世界影响的研究成果。
席子巷,是李庄另一条保存完好的老巷,因晾席避雨之需,屋檐做得特别出挑。
当年,有许多学生就挤住在这里。原本三千多人口的李庄古镇,不知道是以何种方式,安置了上万之众的“下江人”。当那些学生、先生们,背着背包,提着行李,潮水一样涌来时,说李庄人不震惊、不为难是假的。
但在山河破碎之时,他们仍以无比的热情、耐心与诚意,接过重担,也让李庄从此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深刻的标记——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如今,作为历史文化名镇,李庄同样迎来了潮水一样的游客。在今年国庆长假,这座古镇日均游客达6万人。李庄,又该如何消化?
我们注意到原老镇的郊外,也就是中国营造学社旧址所在的月亮田区块,在留出大片自然风光的江景和田园之外,建造了博物馆以及具有食宿功能的建筑群,一派水乡小镇风情。
“月亮田在规划之初,就定下了保留田园和江景的自然风光基调,与主打历史风貌的老镇互为补充。”李庄古镇景区管委会规划保护部部长严静说。
严静告诉我们,目前李庄保存完整的明清街巷有18条,不可移动文物95处。
在李庄,本地居民因房子陈旧需要修缮,是有特别要求的,“我们要求以古法修缮,保持原有风貌。”严静说。
当年的李庄给每个“下江人”安顿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而今它完好存放着这一段历史,等着你走入这本翻不完的书。
1946年10月的一天,几艘货轮拉响汽笛,满载着文化精英和大批国之重器,顺滚滚长江而下。李庄乡民送行,万人空巷。
如今,我们沿江一路漫行,苇溆秋风里,码头旧址仍在,长长的石阶通向江边。大江东去,一路历经险滩急弯无数,但始终不屈不挠奔腾向前。这也是中华文化亘古不绝,生生不息,绵延至今的答案。
(本报记者 李蔚 张迪 封面新闻记者 伍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