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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百岁风霜

  半年前,我轻轻叩开一扇陌生的家门,谒见一位陌生的百岁老人。他就是新昌县的离休干部沈知影。

  在目光与目光相碰触的那一刻,在我内心的一支火苗就此点燃。老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许许多多的故事。

  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老人娓娓道来,如话家常。

  我举起了这支已点燃的火苗,努力让这些故事闪亮起来,鲜活起来。

  进步少年

  沈知影出生在新昌县大市聚。

  这个小镇位于新昌的东部,方圆十里零星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人口较密集,土地肥沃。集市形成较早,商业气味较浓,沈家的恒兴商行,已经开了多年。

  沈知影出生的时候,父亲沈章甫正用心经营着恒兴商行。

  10岁那年开春,在父亲的陪同下,沈知影跨进梁氏宗祠的大门,在这里上学读书。

  很快,他学会了做账,经常做父亲的帮手。

  第三年,知新高级小学(简称知新高小)秋季招生,沈知影榜上有名,他在知新高小度过了两年令人终生难忘的、幸福的读书时光。

  知新高小是一所全新的学校,开设的课程有语文、数学、历史、物理、化学、生物、音乐、体育、劳技、书法、美术等。早在1917年,革命先驱梁柏台曾经求学于此,并于此立下“以身许国”凌云壮志。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寇入侵中华大地,知新高小的老师,就开始向学生宣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国领土,不允侵犯”“热血男儿、志在四方”“投笔从戎、保家卫国”等思想,还不时进行抗日宣传。

  学校里有两位音乐老师时常带着学生唱抗战歌曲,少年沈知影很快就学会了《游击队之歌》《义勇军进行曲》《松花江上》等歌曲,并沿街传唱,向民众宣传抗日救亡思想。晚年的沈老,依然记得那些旋律,时不时会哼上几句。

  追求光明

  据史料记载,日寇对新昌县的暴行始于1940年。1940年至1941年间,日机44架次,轰炸新昌,县城一半成为废墟,造成“新昌剩只角”的惨状。最为严重的是1941年4月18日至5月20日,日寇战机入侵新昌,先后在县城、拔茅、西山等地投弹。

  1942年5月17日(农历四月初三),是新昌县大市聚镇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对当地的老百姓来说,是最痛苦的一天;对沈知影来说,是没齿难忘、刻骨铭心的一天。

  他在手稿中这样写道:“5月17日那天,日军流窜到大市聚镇,先是抢掠街店,然后是放火烧房屋。”

  “镇上唯一的机器碾米厂被捣毁,街头两旁几十家商店、商铺、作坊里的粮食和值钱的财物洗劫一空,连鸡、鸭都不放过,然后将房屋烧毁,以掩盖其掠夺抢劫的罪证。”

  如果说,学生时代是沈知影革命思想和抗战意识的萌芽,那么,当他亲眼看见了日寇的凶残暴行之后,沈知影已彻底被唤醒,革命的火苗已被点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沈知影的心中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愿望,如同火山要爆发一般:我决不做“亡国奴”,决不苟且偷生,我要参加革命,拿起枪杆子,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大火,整整烧了半天,从下街烧到上街,从中街烧到横街,百余间商铺和周边的民房被烧成一片废墟。

  那天夜里,沈家的煤油灯一直亮着。沈家和知新高小的房屋,因一道高高的石墙,幸免遭遇火灾。

  沈知影看到一些同学朋友已无家可归,统统把他们请到家里吃饭,并在他家里过夜。沈知影与这些年轻人惺惺相惜,互相安慰,彻夜长谈,个个义愤填膺,发誓要报仇雪恨,要去抗战。

  沈章甫毕竟是一个商人,相当精明,家里建有一个地窖,非常隐蔽。他把钱财和一些贵重的货物、食物都藏在地窖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沈家成了“避难所”,也成了宣传抗战思想的阵地。不少进步青年聚集在沈家,一个个成为沈知影真正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为后来与沈知影一起上四明山、投身革命事业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奔向四明

  沈知影要去参加革命,要去抗日,要上四明山,也不是突发奇想。

  距离大市聚不足一百公里的四明山上,有一支抗日武装——浙东游击队三五支队,百姓们早有耳闻,并且互相传颂,新昌县内不少热血青年已赶往四明山,参加了抗日队伍。

  当时,大市聚区已成立地下党,袁志平担任组织委员。袁志平是大市聚镇(下街头)人,是沈知影知新学校的学长,读完高小后就参加了革命,加入了共产党。

  袁志平经常到沈家串门,喝喝茶,聊聊天,有时还会在恒兴商行里卖些东西。

  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沈知影全身的鲜血就要沸腾起来了。

  沈家一共4个孩子,大儿子沈知影,上四明山后成为一名地下革命战士;小儿子沈建仁年满18岁后入伍,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大女儿沈梅芹于1951年1月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上四明山,实在非同小可,绝不是简单的事情。当时,在遭遇日军几番空炸之后,新昌已经沦陷。日军不仅侵占了县城,并且在拔茅、西山、曹洲以及嵊州的黄泽、三界等地设立了据点,对往来行人都要进行严格的盘查,一旦发现可疑者,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或关押、审讯、用刑,或干脆枪毙。

  在袁志平的动员下,4月,大市聚镇共有12名青年要上四明山。他早已上报了组织,并在四明山革命根据地进行了妥善安排。为安全起见,分两批走。

  袁志平分别通知了沈知影等6名青年,于4月24日下午2点,在沈家恒兴商行后厅集合。他还临时绘制了一张路线图,要求每个人把一个个地名死死地牢记在心里。最后,决定第二天早晨5点启程。

  那天午后,母亲吕桂芝早早地在准备晚餐了。晚餐相当丰盛,都是沈知影特别喜欢的菜肴。沈章甫还邀请袁志平和其他几位小伙子留下来,一起吃晚餐。袁志平却说,各自回家吃吧,让大家好好与家人告别。

  天蒙蒙亮,6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父母双亲的目送下,踏上了去四明山的征程。每个人的心里都知道此去路途艰辛,充满坎坷,但是他们显得非常乐观,斗志昂扬,激情燃烧,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根据袁志平设定的路线,为绕开敌人的关卡,他们不走大路,而走小路;不走水路,而走山路。也就是说,不经过拔茅、县城,再往三界、百官方向行走,而是经铁顶山、藕岸,过兰溪、金庭,再翻越黄泽大山,赶往四明山。

  秘密战线

  四明山,素有“第二庐山”之称,景色秀丽,人文荟萃。历代骚人墨客纷至沓来,吟山咏水,留下众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四明山是一座文化名山,更是一个革命圣地,因其红色革命根据地而驰名中外。这里曾是新四军浙东游击队三五支队的主战场,为中国的革命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自从浙东游击队三五支队挺进四明山,周边县市众多有志青年不约而同地赶来投身革命,沈知影就是其中一个。

  沈知影在四明山的时间不足2个月。在这50多天的时间里,沈知影受到了关于“革命”知识深刻的教育,经历了非同寻常的“革命意志”磨炼。

  经过近两个月时间的培训学习和军事训练,沈知影的成绩不错,拥有了成为游击队员的基本素质,他完全可以留下来,做一名光荣的浙东游击队三五支队的战士,像其他战士那样,穿梭丛林,英勇歼敌。

  可是,组织意愿要求沈知影返回大市聚镇,以恒兴商行为据点,以采购销售农副产品为掩护,去宣传党的政策、传播抗日思想、动员更多的青年加入四明山三五支队。

  经过培训学习后的沈知影,与两个月前的自己,已判若两人,尤其是思想认识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已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他认识到,革命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抗日的途径也可以多种多样。到前线、上战场是抗日,在敌后、发动群众也是抗日。

  后来,沈知影曾这样说:“去的时候,我可是打算要与小鬼子好好厮杀一番的,这回被告知要做地下工作,不禁有些失望,但是转念一想,这也是在为革命服务,而且确实我的家庭背景更适合这份工作,于是也就释怀了。”

  1943年下半年,沈知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正式转入地下工作。

  新昌东区地下党组织委员、大市聚支部书记俞伯才,交给沈知影的工作任务,一是向群众宣传党的宗旨、革命目的,动员进步青年参加革命;二是负责联系芦溪支部和梁高支部;三是兼任联络员,随时传送信件、纸条。

  而这些工作只能通过“地下”秘密地进行。幸好,沈知影也许是得益于家里从小经商的缘故,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

  沈知影非常适合这份地下工作,在家可以恒兴商行作为掩护,出门可以收购货物为幌子。

  联络员这项工作其实是挺危险的,如果是带个口信、捎个话,关系不是很大;如果是纸条、信件、重要文件,一旦被敌人搜到,那是难逃一劫的。

  当沈知影接到送信任务时,他总是做得非常谨慎,把纸条捏成一小块,放在麻袋的最底端,挑着麻袋,捏着杆秤,戴上草帽,穿上草鞋,以收购茶叶、烟叶作掩护,把信件纸条一一送出去。

  “心虚啊,别说遇上人啦,就是路边狗一叫,我的心都怦怦跳,就怕被敌人发现了。”据沈知影回忆,有一次,他要将一份信函交给王群同志,途经城门口有日本人站哨,必须有良民证才可通行。沈知影灵机一动,赶到拔茅的一位表兄那里,借来良民证才完成任务。

  一切都在秘密地进行中,除了俞伯才、袁志平等几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沈知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包括他的父母。父母确实不知道他是共产党,沈知影必须严守这个秘密,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前后发展俞怡平、吕觉明、章士强等7人入党,同时介绍10多位进步青年、同学、亲戚上四明山参加革命。

  为了更好地完成各项地下工作,经组织同意,他决定将自己“沈建新”的名字改为“沈知影”。“知”,含有知识、知道的意思,要知道自己怎样做事;“影”,即影子,要做党的影子,党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影”与“隐”谐音,又有隐蔽、隐藏的意思。

  黎明前夜

  1945年5月,大市聚区地下党组织因叛徒告密,遭到破坏,沈知影被列入通缉名单之中,他不得不逃离了老家,去别处避过风头。

  沈知影回忆那段往事时,这样说道:“当时参加革命,危险是非常危险的,一旦叛徒出卖,遭到通缉,只有逃。”

  出逃在外,度日如年。沈知影能够经受生活中的苦难,他内心的痛楚却着实难以忍受,他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他的家人和战友是否安全无恙。

  再过了几天,他悄悄地返回家中。可是,谁知他早已被暗哨盯上,被捕入狱。

  说是被关进监狱,其实不是监狱,那时大市聚区并没有监狱。沈知影等人被关押在大市聚区伪政府公馆内,人数不多的国民党官兵就驻扎那里。有几间审讯室、关押室。刑具不是皮鞭,就是棍棒。

  被抓捕到这里的人,往往要吃尽苦头,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棒打鞭抽,如果身份有共产党重大嫌疑,那就非被打得半死不可;如果招供承认,那就可以随时枪毙。

  在那个年代,平常的日子都过得非常艰辛,牢狱生活有多悲苦,是难以想象的。沈知影在那里受尽了折磨,但他还是挺过来了。

  面对敌人的蛊惑引诱、辱骂毒打,沈知影不低头、不畏惧、不妥协,不能说的话不说,不该签的字不签,他的嘴舌是坚的,他的脊梁是直的,他的骨头是硬的,他的意志是刚强的。

  沈知影回忆说:“在两次审讯中,我没有暴露党员身份和组织秘密,也无损害党的言行。”

  沈知影被抓后,父亲心急如焚,便买通牢头,送去衣被饭食,同时想尽办法,到处托人,才把沈知影保释出来。

  出来以后,他又投入到了战斗。在解放战争期间,身为共产党员的沈知影主动与国民党反动势力展开斗争,做了大量的工作,为新中国的建立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夕阳丹心

  新中国成立后,沈知影加入了新昌县委组织的农村工作队,主要任务是组建农村合作社,恢复农业生产。不久,沈知影被安排到新昌县公安局工作,担任侦察干事兼文书。1952年10月调任粮食系统任黄泽粮管所所长,1955年3月提拔任新昌粮食局购销股(兼人事)股长、党组成员。

  1957年3月,沈知影蒙冤被开除公职,遣回老家大市聚村接受劳动改造。沈知影依然勤恳工作,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他初心不改,坚信党和政府总会还他清白。

  1979年5月,沈知影得到平反,恢复工作,组织安排他回粮食系统工作。

  1986年4月,中共新昌县委决定恢复沈知影的干部身份,并办理了离休手续。

  1994年8月27日,中共新昌县委组织批准同意恢复沈知影党籍,党龄从1944年12月算起。

  一路走来特别值得沈老感激的是他的妻子(同事)俞亚云同志对他的信任和一生的付出,几十年牺牲自己的美好前途不离不弃陪伴他熬过艰难的沉沦岁月,养育儿女成人成才。

  晚年的沈老生活幸福,子女孝顺、政府关怀。今年100岁的他,身体健朗,精神矍铄,耳不背,眼不花,口齿也清晰,每天读报看新闻,还一直做着捐款希望工程、帮助困难群众等社会公益。日常生活起居由保姆照顾,女儿们经常回去看他。小女儿和小女婿离得最近,他俩一个中医、一个西医,关心有加,小女儿还一年四季给老爸配中药做成丸子调理身体,六七年来没有住过医院,这也是他健康长寿的秘诀吧。

  沈老好比《西游记》中的人参果,不能囫囵吞枣,而应细嚼慢咽;沈老好比一坛陈年好酒,不能一干而尽,而要一口口品尝,才能品出味儿来;沈老好比一首经典古诗,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这就是沈知影先生的百年人生缩影。

  [感谢:新昌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长黄志益的支持和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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