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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陈秋堂的自在飞花

  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年的二月春,槛外斜阳,空阶细草,冷韵疏花,暗香浮动,杭州印人陈秋堂在求是斋刻下了一方田黄印章,印文是一句著名的梅花诗:只留清气满乾坤。

  秋堂得此七字乾坤句,取自元代画家王冕的题画诗《墨梅》: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陈豫钟,号秋堂,乾嘉时期的金石篆刻家,西泠八家之一。

  这方田黄六面规整,方正平钮,如膏似脂,古色苍黄,浅雕潜龙在渊,细刻游鯈在空。或可借咏唐代诗人李白之诗语:“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亦可化用宋代诗人赵彦端之嘉言:“清肌莹骨能香玉,艳质英姿解语花”。

  也许,秋堂田黄果真是一朵解语的梅花,似花还似非花,最能解主人的心语。于是,我便还要拈取唐代诗人李商隐之名句:“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我观秋堂田黄,古物鲜奇,两百多年了,似乎还蕴藉着西泠的旧月痕,烟色初暝,梅英载吐,玉壶光转,云水空濛,终于归藏京城君宝阁,依旧一栏花发。

  印侧雕镌两行隶书边款:“乾隆乙卯二月作于求是斋,秋堂记。”

  求是斋是秋堂的斋号,取意于汉代史学家班固所言“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清代的乾嘉学派也把“实事求是”作为考据学的治学之道,阮元就说过:“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

  秋堂所刻王冕“只留清气满乾坤”,或饶有南北朝诗人鲍照之意趣。在《梅花落》中,鲍照先是自问:“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然又自答:“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此鲍照之“霜华”,彼王冕之“清气”也。

  只是,秋堂或许不知,王冕不仅写《墨梅》,还写过《白梅》,算是姊妹篇,其中也另有乾坤句: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一朵墨梅,一朵白梅,玉立冰洁,香雪云蔚,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可惜秋堂并未刻过“散作乾坤万里春”,否则,便可见王冕的梅花双印,乾坤对章,春发两枝。

  是谁说“林逋仙去无知己”?当年,王冕最钦羡梅妻鹤子的北宋名士林逋,避居九里山,结庐梅花屋,植梅千树,烟晦晨昏。王冕平日喜绘梅花,尤善以胭脂画梅朵和梅骨,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王冕画梅之余,还能刻印,最早采用花乳石作印材,开创了印史的“石器时代”,可惜并未留下印谱。然而,四百多年后的乙卯年,王冕的乾坤句却被秋堂拿去刻了印,故此他的梅花寿比金石。

  乙卯年,秋堂还刻了另几方名印:九月,刻了“又山白笺”印;十月,刻了“留余堂印”……不过,这一年依然是他的平常之年。可是,对于做了六十年皇帝的乾隆来说,乙卯年就不太平常了,他禅让皇位了。

  历史上,乾隆和宋徽宗一样都是梅痴皇帝。乾隆六下江南,居然每次都要到吴中光福等地探梅赏胜,又先后作梅花诗三十七首。乾隆还把自己瘦比梅花:“遥知瘦似枯梅者,梅样精神未减初。”梅花是春红,也是春瘦,南宋诗人杨万里在二月里作梅花吟:“树劲春犹瘦,花寒暮更明。”

  秋堂并未像乾隆一样自比梅花,尽管身体精瘦,但只可谓“梅雪同春梦,人比梅花瘦”。梅花原本象征着君子的品格之高洁与气韵之清雅,梅视百花,其品至清,人惟梅之好,则品亦梅耳,秋堂自惭形秽,自知还要有几生的修为。

  花有数、愁无数,秋堂不禁刻印问道:“几生修得到梅花?”

  明代印学家沈野写过一本《印谈》,他这样描述印人印事:“不著声色,寂然渊然,不可涯涘,此印章之有禅理者也。”是矣,秋堂一生都在深研禅理,修行修心。长日里,刻印便是他的花禅,红襟披韵,翠光浮空,芳草天涯,修到梅花。

  古时历法先有春秋,故取“春秋”二字记载历史。又据说孔子写作历史,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故而书名便为《春秋》。秋堂生性喜梅,又在二月春天刻下“只留清气满乾坤”,而他既自号为秋,自然也是天之秋子,所以,他可谓秋月春风等闲度。他的一生,又堪为一部篆刻春秋。几千万劫走尽夜,三十六镜磨春秋。

  秋堂出自金石之家,克承家学,少耽印艺,流连文翰,篆刻初宗明代大师文彭和何震,后从学西泠八家之首丁敬,最终携手西泠诸子遍历春秋,同归秦汉。虽然我未能探入他的梅花梦,但是,我却想看他的一路飞花,乾坤风景。

  在踏上秋堂的飞花行旅之前,我还要再读一遍宋代诗人李公明的《早梅》,虽然这首诗并不十分有名,却是最好的飞花诗:

  东风才了又西风,群木山中叶叶空。只有梅花吹不尽,依然新白抱新红。

  岁晏山深,独步早春,走进秋堂的冈阜林壑,文彭便是第一处风景。文彭乃文徵明之子,少承家学。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溪回谷转悉无路,忽有梅花一两枝。

  篆刻艺术莫盛于秦汉,六朝而降,乃始屈曲盘回之状,至宋元则古法荡然。惟文彭复取秦汉,化古为今,以古拙苍茫的篆刻之风,力矫时俗的舛误不经。沈野说文彭:“始取古章步趋之”;明代印人朱简更说他:“字字秦汉,猗欤盛哉”。

  文彭又是文人篆刻的先导,掀开了五百年流派篆刻发展的序篇,从此皖、歙、浙、邓各派,后先迭兴,花影乱,莺声碎。清初周亮工《印人传》称:论印一道自文彭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

  刻印有白文,有朱文,文彭说:刻白文须沉凝,令如寒山积雪;刻朱文须流丽,令如春花飘雪。后来,秋堂的朱文,约略多于白文,更可多见春花飘雪的大美景象。

  文彭还是著名画家和诗人,我曾邂逅他的一首题画诗,看他如何欣赏“江南小满天”:

  我爱江南小满天,繁花销尽竹娟娟。北窗自展南华读,时有凉风到枕边。繁花销尽又何如?南华经里读春秋。

  秋堂幼年三岁时丁敬就过世了,故而二人未有交集。但丁敬却是秋堂行旅中的一座隐隐飞桥,或曰: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北宋词人秦观说: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秋堂偏偏记得,黄昏月下,他缓缓走过丁敬的西泠桥,那时分,轻暝笼寒,新烟凝碧。

  丁敬素来喜爱西湖的梅花,自号“梅农”,而丁敬分明更是印农,秦汉古印便是他眼中的金石梅花。他说:秦印奇古,汉印尔雅,而他仿汉人印法,直中有曲,挺中带涩,“识者知余用心之苦也”;又作诗道:“解得汉人成印处,当知吾语了非私。”

  丁敬的篆刻取法广泛,又兼及元明,开创了浙派篆刻,更引领西泠八家。所以,杭州文人魏锡曾说他:寸铁三千年,秦汉兼元明;清代印学家汪启淑也说他:留意铁书,古拗峭折,直追秦汉,另树一帜,印灯续焰,实有功也。

  神交不觉两忘情,谁是梅花谁是我。我不禁回望丁敬,他原本就是一株孤清的梅花,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可是,梅花也终有风雨飘零时。唐代诗人严恽就叩问过落花,然而,“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故而,南宋梅花诗人范成大只得无奈叹息:“花不能言客无语,日暮清愁相对生。”

  在西泠八家中,除了深受丁敬的影响,秋堂还与黄易、奚冈、陈鸿寿、赵次闲四家春秋相伴,同好交善,俱道适往,标榜清流。西泠诸子举觞宴集之时,我却要借语周巽的天问:何人吹彻玉参差,点点飞花入酒卮?

  秋堂更与自号曼生的陈鸿寿最为相契,两人并称“二陈”,然又和而不同,各具其美。阮元说:秋堂专宗丁敬,兼及秦汉;曼生则专宗秦汉,旁及丁敬。清代学者周三燮曰:秋堂善用正,而曼生间用戏。清末书法家郭频加称:秋堂绵密,谨于法度;曼生跌宕,然未逾矩。

  曼生曾刻赠“陈豫钟印”,秋堂也回赠“陈鸿寿印”,并镌款曰:余自丙午岁始与曼生交,至今无闲。

  曼生爱梅成癖,也随秋堂刻过“几生修别”。待游走九里洲的如雪花田,曼生落笔便是梅花诗:

  十万梅花九里洲,花田如雪替花愁。色香似尔始清绝,何不一年开到头。

  曼生指望一年到头都盛开梅花,可是,花开总有花落时,曼生又写下寂寞的落花诗:

  万缕千丝织晚春,溪烟如梦月如尘。扁舟只送落花去,行尽江南不见人。

  而当秋风欲雨,曼生更是独掩西窗,也只凄凉,“我自微吟虫自语,更无幽恨倩谁听”。可见曼生多情而秋堂古澹,曼生善感而秋堂静心。

  黄易、奚冈、陈曼生、赵之琛同属西泠八家,然而,八家之外,尚有若许西泠散人与秋堂交情甚笃,吟诗鉴古,濡毫染翰,浅深聚散,共度春秋,这其中还可访见陈希濂、何元锡、赵魏、赵辑宁四位高士的西湖风景。

  陈希濂博学善鉴,著有《西湖棹歌》;何元锡是藏书藏帖名家,有藏书印“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赵魏是金石碑帖藏家,曾编著《竹崦庵金石目》《竹崦庵碑目》《古今法帖汇目》《历朝类帖考》;赵辑宁是赵之琛的父亲,广交良友,性嗜聚书,有古欢书屋和星凤阁。

  秋堂以印传情,为各家刻赠了许多名篇隽句;又以石为纸,刊录了不少精辟印理,如在“赵辑宁印”的边款上,满满地刻写治印心则:

  书法以险绝为上乘,制印亦然,要必既得平正者,方可趋之,盖以正平守法,险绝取势,法既熟,自能错综变化而险绝矣。

  又如在“希濂之印”上,细细地精镌印学语丝:

  制印署款昉于文何,然如书丹勒碑然。至丁砚林先生,则不书而刻,结体古茂。闻其法,斜握其刀,使石旋转,以就锋之所向。

  秋堂更以切刀碎刻,记载了他的人生岁月和乾坤春秋。秋堂走过一路风景,瑶台贝阙,星楼月殿,斜阳远树,芳草平沙,几阅春秋倏忽间。

  此时此刻,我恰见一簇自在飞花,联翩飞洒,雨丝风片,托迹隐深,如珠如尘。只是,飞花逐月终有时,花自飘零水自流;飞花一片休嗟晚,啼鸟千岩莫怨春。

  其实,王冕的梅花,也不过是缕缕飞花,坠素翻红,鹤影起舞,所以,他写墨梅,写白梅,却一定还要写飞花飘零:“春云浮空山渺渺,细雨飞花堕江草。”落花吹遍,秋堂只眼望去,王冕是梅花道士,更是飞花仙人,啼鸟惊人去,飞花过水香。

  秋堂莫不也是一介飞花仙人,他挟裹着漫天飞花,朝飞暮卷,落花香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虽然,楚国诗人屈原竟作这般伤叹:“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尽管,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也有如此悲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但是,云烟互明灭,草木自春秋,秋堂的飞花,依然飞趁风雪,风流自在。

  北宋词人姜白石忆起他的梅花赋:“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南宋诗人陆游吟诵他的梅花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都是说风递幽香出。而秋堂拾王冕的诗花,却能不遣一个“香”字,便在田黄印石上刻映出朗朗乾坤,花香世界:只留清气满乾坤。

  嘉庆十一年(1806)的秋天,秋堂往去西天远行了,不知几生几世之后,他是否修得到了梅花。我只确知秋堂之问“几生修得到梅花”,原来语出八百多年前的谢枋得,这位南宋诗人十年无梦,却要遇见永远的梅花: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清风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陈秋堂的自在飞花 2024-06-23 26920345 2 2024年06月2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