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石头
陈方梁
几年前,一个家乡人在翻地的时候,挖出了一块太湖假山石,一人多高,几百斤重。据检测考证,属于唐代,也就是说,至今有一千多年了。
很多人不信,我是信的。家乡在历史上是有过辉煌的,热闹繁忙的码头,远涉重洋的航帮,在北宋时就很有名,那么在更早些的时候,出几个大户人家,运几块太湖奇石,装点门厅庭院,也是很自然的事。
当然,这不是本地的石头,而且一千多年后被发现,也算比较稀奇。因此,村人就给它挂上红布条,置放在一座小庙里,和佛像一起接受人们的膜拜。
家乡本地的石头大多很普通,有从山上开采的,条条块块。大块厚重的做碾子,做石臼,做猪槽,甚至做石梁石柱;一片一片地割成方的长的,叫石板,铺道地,铺台阶,做分隔,有些质地较好的经石匠加工雕刻,做成石窗、石门;至于那些零头落角,大都用来砌墙。
我们这里砌墙的方法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一块块石片都是斜着放的,而且是错落交叉的,尤其是面海的村南一片,几乎家家如此。有专家考证过,临海的村子风大水多,这种砌法是最坚固的,也是最科学的,可见家乡人的智慧。
家乡有两条溪,一东一西,有溪就有卵石。卵石圆滚滚、滑溜溜,砌墙铺地似乎不如石板石条有用,但不用开采、随手可捡,便宜,于是也被人们用来垒猪圈、铺路。用卵石铺路,虽不如石板面积大、平坦方便,但也有特点。
村子的大路小巷,甚至街道院落,都是用卵石铺出来的。那些个头相似、密密麻麻、统一露出小脑袋的家伙,被一代又一代的草鞋皮鞋踩得乌黑锃亮,倒是成了村子的一景。
溪里也有大些的石头,半截露出,半截水里,上面洗衣槌敲得梆梆响,下面小鱼泥鳅钻得欢。其中有一类叫青辎石的,密度大,石质好,坚硬如铁,重得不得了。找几块平整些的搬到车门弄堂里,越坐越光滑,夏天热得慌,脱下衣裤往上一贴,要多凉快有多凉快。
溪里水里总是小孩最喜欢去的地方,游水摸泥鳅,找些薄薄的小石片儿打水漂。有时会找到一种叫矾石的小石头,颜色黄黄的,有点透明,互相敲打会溅出火星,是印象中比较稀奇的石头。听老人说,溪的上游有座山叫火石岩岗,估计是从那里冲下来的。但那里的石头为什么会打出火星又说不清楚,山又高,我们也没有上去过。
后来就离开家乡了,留在印象中的是家乡到处是石头,但都是很平常的石头。
在外面游荡了几十年,不知为何忽然迷上了石头,山里河里四处去捡,网上产地买了又买,有时回家乡也在村里溪里乱转。有个乡人看到说,要找石头你去问下贵叔吧,他刚捡了块很大、很好看的石头,在家里放着呢。
很大,有多大?好看,家乡有好看的石头吗?我带着疑问,迫不及待了。
尽管有许多想象,但还是出乎意料。这是块一人多高、千余斤重、质地已基本玉化的黄腊石,而且是腊石中比较名贵的蜂腊,周身遍布洞孔,大小相接,曲径通幽。更难得的是它高低不一,错落有致,四面各有风景又自成一体。有如此重量质地,又兼具太湖石之通透的腊石,就是在潮州、八步等著名的腊石之乡也属难得。家乡竟有这样的奇石,我有不可思议的感觉。
贵叔告诉我,石头是在村东的山沟里看到的,有好几块,估计是山水冲出来的,他去的时候,其他的已被人搬走了。看看我又说,你去找找吧,也许还有。
急切地去,走的都是熟悉的路。之后一趟又一趟,山涧沟壁,登高就低,有发现的惊喜,也有期待的失落。有一次爬上了高高的火石岩岗,不见山石嶙峋,唯有厚土密林,山风过处,神清气爽。回首似乎被缩小了的村子,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农屋、炊烟、溪流、小巷,生活中的她是如此平常,和其他村子没有什么不同,但一块太湖石,就有了一千年厚重的历史;一块黄腊石,就能让一个游子不断地迷恋和惊奇。在她貌似普通的外表下,究竟还有多少让人敬畏或遐想的东西?
村路延伸的都是历史,屋檐下面的都是故事,任何一点对家乡的忽视,都意味着自己的无知。
又要离开的时候,我选了块不大但精致的带回小城,放在最私人的卧室。它是家乡的石头,有我寻找的过程。看到它,我才是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