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
下空庭
路来森
天寒,地冻,于是,生活于天地间的麻雀,也就“寒”了。寒雀,这名字真好。给人一种风寒瑟瑟的落寞感,给人一种苍苍凉凉的茫然感。
宋人杨万里,写有一首《寒雀》诗,诗曰:“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
麻雀,喜欢群居,群栖群飞,而且,冬天里,此种现象,表现尤为突出。雪后黄昏,一群麻雀,霍然落于庭院之中,一些,还停留在梅枝上,叽叽喳喳,在窃窃私语,在互相交流,看上去,是那样的欢喜,那样的喧闹,好似故意搅成一团,对我喧哗,使我烦闷;可是,蓦然受惊,这群麻雀就飞走了,于是,庭院寂然,复归于静,难免,又给人一份落寞,一份岑寂和萧索。
诗人,自是“多情”,“闹”也不是,“寂”也不好,其实,干麻雀何事?
不过,“雀落梅梢”,这情景真好,真是诗意。也许梅花正开着,也许还是含苞待放状态,但不管怎样,都有一种梅寒、梅瘦之情态,都散逸着清冷的香气。或许,那麻雀正是被这“冷香”所吸引,所以才熙攘,所以才喧闹。麻雀,跳来跳去,喙啄不已,于是,雪花乱溅;于是,梅片乱飞、梅香散逸;于是,栖落梅梢之上的,那寻常的麻雀,也就多了一份风流蕴藉。
天虽寒,地虽冻,但或栖或飞的麻雀们,依旧生机勃勃。
杨万里的诗,是写实。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对之,自是多有所见,多有感触。
昔年,我居住乡下,庭院一方,所见情景,犹然历历。
冬日的早晨,起床推户,庭院内落满了一地的麻雀,纷纷扬扬,剥啄杂然。一听到开门声,便哗然飞起,栖落于对望的树木之上,或者屋瓦、墙头之上。静心望去,仿佛每一只麻雀,都是早晨的一个精灵:小小的眼睛中,弥漫了惊慌,却依然如稚子一般纯真地望着你,让人觉得楚楚可怜。它望着你,你望着它,在生命的对望中,你除了同情和怜悯,更多的却是心中洋溢的欢喜——寒冷的冬日,因一群麻雀,而活力四射。
不过,于我,倒是更喜欢麻雀稀落的那一番小情景:只有几只麻雀,栖落庭院,布散着,或静思,或觅食;静思的,身体缩作一团,安然如禅定的小和尚;啄食的,啄啄停停,小脑袋扭来扭去,活泼灵动如调皮的小顽童,看上去,就叫人生一份莫名的欢喜,觉得这个冬日,真是又安静,又祥和——似乎,岁月静好,从几只麻雀身上,得到了形象的诠释。
然则,栖于枝,才是麻雀最常见的一种生命状态。
宋人崔白,画有一幅《寒雀图》。
枯树一株,树色灰黑,铁一样的颜色,散发着阵阵寒气,见得出冬日的寒冷;枝杈纵横三五枝,虽粗细不一,看上去,却俱是坚硬、遒劲;麻雀七八只,多栖于枯枝之上,栖于枝者,形态各异,情状不一:一雀,扭头翻啄,似是在用自己的小嘴巴,梳理羽毛,一派安闲、自得之情状;两雀,上下相望,似在窃窃私语——是夫妻情深,还是兄弟怡怡?另一雀则伸颈探头,望向一脚爪倒挂枝上的雀儿——是殷殷嘱托,还是表达倾慕之情?独一雀,振翮于半空之中,脑袋前探,尾巴高跷,扇动的翅膀,伸展开,感觉,仿佛整个麻雀周围的空气,都在颤动——飞雀,用它颤动的翅膀的力量,划破冬日的严寒,照射出一道道耀目的闪电。
寒天、枯木,因了几只形态各异的寒雀儿,整个画面就活了——活泼、灵秀,喜感满满,生机勃勃——冬日,氤氲着一种鲜活而饱满的温暖氛围。